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书名:[网王]置换反应 作者:有人说 文案: 我不玩手机游戏,也不曾有过遗憾 我只想坐在他的身边,为他鼓掌,替他挡祸。 在这个彼此只有十公分的距离里,盯着同一块黑板,演算着同一道试题,呼吸着共同的空气,镌刻着共同的时光。 无论多少年过去我都会记得这样一个男孩子,在窗前看书的样子,足以入画。 内容标签:网王 幻想空间 花季雨季 无限流 搜索关键字:主角:新垣夏知,仁王雅治 ┃ 配角: ┃ 其它:   ☆、[01]美丽新世界      我叫新垣夏知。   常年定居神奈川,就读于立海大高中部,三年C组。从未遭遇到被迫签订契约成为女主角预备役,又或者在十六岁那年亲手开启新视界大门的灵异事件,因而仅有的人生一帆风顺平淡无奇。国三那年,坐我边上的男孩子因输掉了全国大赛而沮丧,我想要出声安慰,却惊觉自己连拿得出手的遗憾都没有——泪水与笑声,滑铁卢与乌江两岸,别人的时间尚有痕迹,而我的十七年,只能化为一杯存在感熹微的温白开,在日复一日的蒸发中遵循能量守恒,拼凑出“无趣的好学生”几个大字。   最后那句话不是自我评价。只是某个午后,自修结束铃打响前三分钟,边上那玩了一午休手机的家伙忽然抬头,揉着惺忪睡眼,看向正在聚精会神刷题的我,低声问,这游戏不错,你要不要试试?   “最近改行卖安利啦?”我忙着写作业,于是随口胡诌。   他游刃有余地笑笑,却没有滚回去继续玩的意思,而是拿着手机我讲解了半天,尾音上扬,滔滔不绝,远比求丫讲题时要细致耐心得多。这其实是学弟推荐给他的,密室逃脱游戏,非要学长玩一玩,他只是给对方一个面子;可转头又称赞界面和任务的设计都很棒,他已经刷到了最后关卡,是个只有两人组合才能登入的任务,只不过他的OTAKU搭档对此完全不感兴趣,所以只好——请我出山——勉为其难地。   我当时就笑了,学校里人人都知道他吊儿郎当却聪明敏锐,甚至还有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奇怪传言,但只有我明白。   只有我能看透那副裹在“欺诈师”皮囊下的,别扭而骄傲,喜欢把话说一半留一半,把自己鼓捣地神神秘秘却意外纯粹的,仁王雅治。   他说了那么多,不就是为了拖我下水一起通关这个游戏吗。   头顶风扇哗哗哗地转。我一点一点收拢了嘴角的弧度,板起脸佯装不开心地反驳:“敢情我就是个候补的?”   “我有这么说吗?”   “我不干。”歪着头继续解方程,“我又不玩游戏。”   “啊啊啊~真是无趣的好学生。”   “承蒙夸奖。”   也许是打游戏消耗精力,那声音难得沙哑慵懒,颇有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性感。我拼命压抑着脑海中同样与年龄不符的黄暴联想,盯着那双素来狡黠,却莫名如久雨初晴般温润的眼睛,恬不知耻地抛出了上面四个字。   他闻言拎起我的数学卷子,耸耸肩说算了算了算了,跟你一起,怎么可能通关?你这种资质,这种分数,一看就是大boss派到正义一方来无间搞破坏的,根本目的是拖垮主角队伍的战斗力。   “……求人办事还得看人脸色呢,数学低你五分至于吗?仁王雅治你把自己当什么了?”   他也不说话,只是盯着我,仿佛料定好脾气的同桌不会生气。   我的确没有和他生气。认识仁王雅治六年,从国中到高中,他一直坐我右手边;我也自以为热情大气,除了看帖不回帖外待人接物堪称模范。只是面对他的时候,总是习惯了话里有话,绵里藏针,打游击一样心照不宣。即便因为对方的任性而身陷囹圄,即便从国文老师到户外广告都提倡勇敢开口,也习惯了抿紧嘴什么也不说,任那词连成句,那话语起伏成潮汐,最后都默默烂在肚子里。   “……好吧你赢了。”拒绝再想,我合上作业本转向他,“不过,算你欠我个人情吧……怎么还?”   丫一点儿也不礼貌。谢谢也不说,还没理我,自顾自地摆弄着不知何时从我这儿顺走的手机。直到下载成功,安装进度条满格,那句浸染着笑意的回答才被高高抛起。   然后嘭地炸响。   “噗哩~以身相许,还是以身相许,你挑一个?”   我恍然抬头,胳膊一抖手机铿然落地,伴随着刚刚点开的游戏界面摔成一地碎片。正当我讶异于它脆弱到不可理解的质量时,忽然听到一个游戏提示音,周围的桌椅板凳连同眼前的少年一同呈旋涡状变形扭曲,终究归于一片漆黑。   眼前是一本纸页泛黄,仿佛巨型昆虫般飞舞着的,精装书。   “你,想要展开宏大的冒险吗?你,想要找寻生命的意义吗?你,想要了却未完的遗憾吗?”   这个刚从心灵鸡汤作文课上穿越出来的家伙是谁?   “欢迎来到美丽新世界,现在是新手引导时间,限时十分钟。请提出你对现状的所有困惑与不解,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开始计时——”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是相信这一点的。你看这本书,简直就是刚才把安利卖得毫无技术含量可言的仁王雅治的化身嘛。   不过说来搞笑。与其让我接受一本书能在空中飞来飞去还会像碎嘴老太婆一样唠叨的事实,不如相信仁王雅治嫌弃打网球没前途而改行去卖安利。   我决定不理它,慢慢站起来。四周昏暗,却能勉强辨别出欧式的装修风格,墙上没有门洞,似乎是个出不去的密室。身体并未飘在空中,捏胳膊上的肉照样体会到清晰的痛感。于是发现自己一没穿越,二没重生。小说里最热门的两大事故,不,故事,都没给我撞着,只是被转移到了一个奇怪的房间里。   与此同时,一个声音腾空而起。   “当然有。”   是个靠着墙角的男孩子。寸头,黑发,一身RPG游戏里初级勇者的打扮,长得……让人挺没印象的。   接触到我的目光,他忽然站起来,走出阴影,三步上前,一跃而起,轻松扣住空中聒噪不休的硬皮书本,落地,站稳,动作熟练轻捷,竟让人有种眼花缭乱的惊艳。   “这是哪儿?”气都不喘,像极了我那位跑两千米不在话下的同桌,“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是由手机终端为载体构造的四维空间,以人类的智商是无法理解的。而你们作为幸运儿被神选中,进入手机,自然是有原因的。”那本书语调飘忽神秘,如同所有欠揍的幕后黑手一般说道,“想知道答案吗?如果想要的话,那就到这个游戏里找吧,我全部都放在那里……”   “等等,等等,”我揉着眼睛打断它,“是我跑错片场了,还是你……你究竟是什么?”   那本书像所有幕后神秘人物般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一边无视我的存在,一边留下高深莫测的沉默。   我从小就不待见所有脑袋比我好使性格比我深沉的家伙,比如那个总喜欢在讲难题时省略许多关键步骤故意让我低三下四地说“对不起我没听懂……”,并以此在我瘪三一样卑微的表情上寻找优越感的,仁王雅治。   嘚瑟个什么劲,也不过是仗着两人之间哥俩好的关系,以及那句我从来都没敢脱口而出的“喜欢你”。   的确,作为一个无趣的优等生,一个装高冷的神棍,一个恪守着友达以上准则从不逾越的好同桌,新垣夏知绝对不可以表现出一丝一毫对仁王雅治的兴趣。只能绞尽脑汁,笑容浅淡地将谈话先引向校园热门事件,再引向咱们班的几对小情侣,最后在大家终于热火朝天地聊起那个人时,假装看杂志,表示不感兴趣。   我自恃演技卓越,凭着问心无愧的神情与坦坦荡荡的作风骗过了后援团一票女生,却难以保证仁王雅治不懂。   他全都明白。我对谁笑脸相迎却避之而不及,我推说要事缠身只因不愿出门,连问道题目的纠结都被他尽收眼底,说我自尊心捧在手上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原来好学生都这么要面子?   还是说对了。我就是要面子。   我低下头。喜欢一个人,希望自己展现在对方眼前的,总是最最完美无暇的那一面。六年何其漫长,套上去的面具一层层揭开,只剩下赤□□骨的事实。起先我尚且会因无意的出丑而沮丧,后来遗憾滚雪球般一点一点增大,蓬勃跃动的少女心张开嘴巴,却再也无法吞下。我也只能退而求其次,希望朝夕相处不要两看生厌,也就不再去想,自己究竟竖立了怎样的形象。   本就微薄的信心,被磨得只剩一层皮。甚至质疑过,我哪里都不好,他凭什么喜欢我?   “废话少说。”   那边,男孩子言简意赅,捏着书脊的指节微微用力。书本发出刺耳□□,仿佛花几百元在二手市场捡来的劣质音箱,将我从万千思绪里拉出来。   识时务者为俊杰。在男孩子微屈的手背下,那本书瞬间恢复了职业NPC的语调,干巴巴毫无感情地说:“本书是超越人类现代电子计算器无数倍的‘光脑’,是专门为了挽回和弥补过往错失的人与机会而存在的。两位一定下载了时下最热门的密室逃脱手游吧!现在请本书来为你们介绍一下……”    我扶住额头,又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动作太过夸张,抬起头的刹那,居然看到那个男孩子慢悠悠地把目光从我脸上移开。他似乎从未意识到这样的打量太过无礼直白,那张本该如初级勇者般寡淡无味的路人脸上,忽然生出两三抹笑意。   极浅淡,又极熟悉。   我一愣,却无暇去想,只听他不慌不忙地打断了书本的唠叨。   “我再说一次,这些事情你不说我们也知道。讲点儿有用的吧,比如,你刚才说这儿是手机终端,又说‘财宝’在这款密室逃脱游戏里。那,我们进入这款游戏的条件是什么?”   “这个,解释起来比较复杂……”   男孩子拍了一下书脊,于是卖弄个不停的电子音一下子安静了。   “好吧,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被选入游戏达成愿望的机会。条件之一,是因为两位用同款手机同时登陆了这款游戏;条件之二……”   它还是忍不住停顿了一下。   “是因为两位心中,都有过分巨大的执念。”      ☆、[02]十八号少女   “既然是密室逃脱的设定,那么密码就在这个房间里咯?找到它就能出去,需要触发什么隐藏条件?”   其实我愣了很久,等想起来要问什么的时候,那个男孩子已经把我的台词噼里啪啦报完了。   “你能有这样的理解力与接受能力,本书甚感欣慰。”那声音在头顶响起,“只是,这位玩家似乎还没反应过来。是不是,小姐?”   是个屁。   我愤愤地咬了牙,抬眼撞上空中飞舞着的巨型书本啊不,昆虫。   “你干嘛?”后退三步。   “刺激有效,玩家已成功接受现实。”书本又慢腾腾地起飞,“因为取材于密室逃脱游戏,所以把这个房间作为玩家登陆点。本书会将手机的所有软件划分为八个区域,依次开启。玩家需要探索每一个区域,触发相关剧情,集齐所需的物品,并分别找到代表密码的八个数字,进行排列组合,正确后才能通关胜利。”   “手机很大。”我耐着性子听完,还是忍不住皱起眉头。   “小姐,请不要随便放弃希望。这句话请留到你出不去时再说吧。”它语重心长地飞到我面前,像极了学校里穿着高跟靴走起路来踢踢踏踏的教导主任。然后一下子敛了嚣张气焰,回到那副职业NPC的态度:“只有通关才能回到现实世界,希望你能明白。本游戏的规则有三条,一.队友之间不允许互通身份;二.不允许使用暴力手段破坏本机终端与本书;三.对本书所安排的任务不允许抱有异议——新手引导时间结束——游戏正式开始!”   话音刚落,伴随着书本坠落的呼啸,坚硬的书壳沉沉砸中了我的额角。   然后又若无其事般重新漂浮起来,欢天喜地又不加标点地问:“对了,你们叫什么?”   “我……”我只想把它塞进焚化炉。   “这样吧,本书采取随机选择的方式为你们编号,请稍等……”它快速扇动书页,飞得离我更远了些。   “你——”朝着男孩子,“是17号。而你——” 又忽的降落下来,正对着我的鼻尖,“是18号。”   噼里啪啦,极没诚意地说完后,它合起书页,一点一点地融进了空气里。   这一次是真的安静了。   我捂着额头,慢慢蹲下去。眼泪不要钱似的往下淌,真痛。生理反应着实控制不住,不是我矫情,真的不是。   即使单枪匹马被丢到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即使那份数学卷子还还不及做完。即使我从没有什么过分巨大无法磨灭的执念,连大吼着要成为第一的臭不要脸都未曾具备,也就更不会面对一本书的恶意调侃而触景生情。   即使那两个音节太久远,即使小小男孩手中的漫画再版了一次又一次,即使我早就找不到证据来立论曾经。   “给你。”   肿胀的泪眼模糊了递过来的手绢。   我没有接,花了好半天平复情绪,这才抬起头把脸抹干净。   “……谢谢。”   男生耸耸肩,说不客气。随手在口袋里摸的,也许只是混在新手大礼包里的奇怪物品。他眨了眨眼睛,又问我,准不准备过这个游戏?   不知道。我诚恳地摇头,告诉他我想试试别的办法。   他把手插回兜里,点点头。我站起来打量四周,这才发现先前空荡荡的墙壁上凭空出现了一扇门。大概就是书本所说的第一个区域。   “进去吗?”男孩子率先走到门边。   “恩。”我把手伸向门把,却怎么也拧不开。   “……怎么回事?”   “这是密室逃脱游戏,想要开门,当然得找钥匙。”不愧长着一张勇者脸,男孩子显然游刃有余地多。在我灼灼的注视下,他把手伸进口袋,翻找半晌,倒腾出一根细长的发卡来。   我不知道该怎样形容看到这一幕时自己的心情。   “……这把,咳,钥匙,也是新手大礼包里的?”   “不是。”他弯下腰,冲着那个锁孔捣鼓起来,一边头也不回地说,“你传送过来之前在沙发边上捡的,觉得应该有用,就随口塞口袋里了。”   半晌,寂静的房间里传来“啪”的一声,通往未知区域的门,被打开了。   “你这是……学过开锁吗?”我扶着墙根重新站稳。   “没有的事。”男孩子将那发卡叼在嘴里,一脸轻松地走进去,“国中时候学会的,为了带小姑娘去天台吃午饭~哦对了门别关死,待会儿说不定出不来那就完了。”   “……这技术还带时效性(。”   我跟着那个挺拔的背影一路往里,觉得鼻子有点痒。国中时我也没少去违禁地点吃午餐,从科学实验室到顶楼天台,从长长的操作台到积了灰的水塔,每一处的门都被仁王雅治用一根发卡简单粗暴地撬开,然后大手一挥,带着怀抱两人饭盒的我,单枪匹马又浩浩荡荡地冲进空无一人的新大陆。   有一次在阶梯教室吃饭,进去时出了点儿麻烦,仁王撬开了门却弄坏了手里的发卡。后来他忙着把青椒洋葱向我这边赶,两个人差点为了最后一块肉打起来,却忘了那门是内外自动上锁的。   国中时我留短发,不带发卡。至于仁王雅治是从哪儿变出一截铁丝,又是怎样打开那扇门的,我早就记不清了。   只知道我们因为迟到被地理老师叫到走廊上罚站,那天阳光正好,仁王雅治却一个劲儿地贴着墙根站。我笑他是吸血鬼,一照太阳就灰飞烟灭。他说这可不行,我舍不得丢下你呀。   我睁大眼睛,一口气提不上来,被呛得剧烈咳嗽。然后使出浑身力气,把他推到了太阳底下。   站在原地苦笑起来,我终于还是中断了不靠谱的回忆。   第一区域并不大,收纳的也是些基本软件,例如互联网、文件管理、音频视频播放器等。我们像攻略所有RPG游戏的玩家一样,逐个进入,收集一切有用没用反正看起来就是留给我们的东西。可当我看到那个男孩子企图把两张床从网页图片里拖出来时,还是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这样也可以?”   “怎么了?”他手上动作不停,“那是当然,否则生活用品怎么办?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开网页搜,找到图就行。”说完又忙着去TOTO的官网里搜索浴缸。   “不过这些怎么拿过去?会有快递员小哥送到我们的登陆地点吗……”   他终于回过头来,用一种啧啧称奇的目光打量我,双眸含笑,仿佛面前站着一个未经人事的小姑娘。   “你是不是那种埋头学习的好学生?最近流行的‘屏保系列’里不是常有这样的设定么,被关进手机的男神从相册网页里拖出需要的物品……而且,我们刚才放了这么多东西,应该早就装不下了,可口袋还没有满,这就相当于游戏里的背包啊,有足够空间让你储存乱七八糟的东西哟~”   说得好有道理。我竟无言以对。   我的确是那种无趣的好学生,不爱看小说,唯一玩过的一款游戏居然还挖了个大坑给我跳。   男孩子搜刮完民脂民膏,晃悠到我身边的时候,我正吭哧吭哧地从网页里拖出一把狼牙棒。回头瞥一眼他欲言又止写满了“你别想不开啊”的表情,耸耸肩。   “我只是想试试看砸不砸得开手机屏幕。‘屏保系列’的设定啊,怎么都出不去的男神最后因为一块大石头破开了屏幕,奔向happy ending的俗套结局。”我认真地注视着他,“难道你是那种埋头学习的好学生?这么经典的桥段,居然还要说我想不开?”   他轻咳一声,顺手去摸发根,似乎是为了掩饰了装逼失败的尴尬,却与别人的动作不太一样。   不过我没在意。   我们退出网页,于是第一区域只剩下最后一块处女地,名叫“桌面透视”。我从未在手机上见到这样的软件,也实在想不通那里有何油水可捞,但还是在男孩子的提议下走了进去。   踏入板块的瞬间,之前迷茫周遭的昏暗光线刹那退去,仿佛有人私下里重置了环境色调,明快,欢畅,乱糟糟的桌面与摊着的数学考卷,透过看不见的屏障,眼前赫然是手机外面的景色。   我愣在原地。三秒后才举起手中的狼牙棒,朝着面前的透明物体狠狠砸去。那一刻所有委屈与不满从绷紧的牙根中爆发出来,以至于根本……没有考虑过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仁王雅治说,我这个人特别简单,连前因都很少思考,更别提后果。   他评价我的时候,一向言简意赅,又格外客观。   砰。一道裂缝闪电似的扩散,布满整面玻璃。然后咣当一声,乱石穿空,扑面的碎片,像是盛夏劈头盖脸倾倒下来的雨点。   我躲闪不及,眼看玻璃渣就要利刃般割在脸上,衣领却被一双手拽住。   接着是特别坚定地一扯,下一秒我跌进一片粗糙的衣料里。也许是我太沉,身后的男孩一个重心不稳摔在地上,愣是抱着我滚了好几米。那双手松开的刹那,来势汹汹的碎玻璃居然在瞬间复原,我终究没法那么简单地奔向happy ending。   而我和身侧那人面面相觑,冰凉的地面贴着脸颊,冷却了心头浮上来的熟悉与感动,仿佛前一秒的生死相争只是个笑话。   我摇摇晃晃地站稳,握着狼牙棒的胳膊慢慢垂下来,尽管早知道自己是异想天开,我也还是想试一试。   “那本书真没骗人,”心虚纷乱,我最终还是颓丧地扯了扯嘴角,笑道,“果然破坏机器终端这种钻空子的手段是行不通的呢。”   男孩子却没有说话,面色平静。他反常地蹲下去,在地上摸索很久,捡起一小片并未复原的玻璃。   “漏网之鱼。”他把玻璃片递给我,“看上面。”   我惊讶于他的敏锐,把目光凝在一块儿时,忽然注意到玻璃表层,一个极其浅淡的数字“8”。   “这是……”   “没错,密码。”他点点头,眼神微妙,“虽然出去的方式少了一种,但托你的福,我们已经可以开启下一个区域了。”   “那么今后的日子只能努力攻略游戏咯。请多关照,十八号少女~”   我实在想不起那一刻的恍然与惊喜,只记得,自己的心跳真的停了一拍。   原来心脏是真的会漏跳几拍的,仿佛胸腔打开了盖子,时间哗啦啦漏了进去。   那张脸一下子凑过来。混不吝的笑意,三分漫不经心,裹挟着一股明晃晃的邪气。足以把倒映在我眼底的惊讶拉长成海市蜃楼的倒影,连同恍恍惚惚从记忆里蹦出来的那句话。      ☆、[03]十七号少年   “X岁那年我从XX来到XX,遇到了自己心爱的少年XXX。”   我经常能在建议上架青春文学的小说里看到这样的句子,如果有条件的话,我也很想把这句话当做一切的开始。也许另外一个人早就把这些抛到脑后,但我仍然记得,国小四年级的春假,我随父亲去四国岛拜访他的一位旧友。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仁王雅治。   *   父亲与他的朋友隔着茶几坐下,我还是个小孩子,不知两人曾是一起打进甲子园称霸全国的好兄弟,也听不明白他们口中的恰同学少年,于是找个借口从那幢高层公寓楼中溜了出来,跑到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异乡街头与神奈川无二,又找不到书店以资消遣,我不由觉得无聊,又忽然口渴,就拐到路边的小超市里买冰激凌,三月天,还不热,老板娘看我的眼神写满了“熊孩子”三个字。   走在行人稀少的江桥上,护栏的另一侧是川流不息的车辆。远处群山起伏,一叶渔船缓缓从脚底的桥洞里驶过,风醉醺醺地拂面而来。一边咬下甜筒边缘那层脆皮,我一边考虑着今晚做完春假作业的可能性,忽然听到一声惊呼——   “啊啊啊啊啊快让开!”   抬头的瞬间,只看见一个男孩子演杂技似的在护栏上骑车,双手离把,匀速前进,一头银发泛着好看的光泽,正悠闲地接受着众人的侧目。如果下一秒他没有与我撞个满怀,我一定会对如此拼命的show off抱以崇高的敬意。   我很少回忆这一段,可难得想起来又似乎被开了上帝视角——站在回忆这端的我,无能为力地看着男孩子慌忙捏紧刹车,轮胎脱离了扁平的护栏,腾空而起,我后背忽地一下冒出细密的汗,针尖一样扎着,然后手中的甜筒在空中划出长长的抛物线——   于是我扑倒在地,膝盖上那层薄薄的牛仔裤皮开肉绽,灰尘沾到手掌上的伤口,又被血呼啦啦地冲出来。后来膝盖和肘关节上的伤疤愈合,又因我手痒了抓破,浅红的疤痕留到现在,仁王雅治曾指着我幸灾乐祸,说你丫小时候肯定不省心,你看看哪个女孩子腿上这么伤痕累累?   其实电视剧明明不是这么演的。男主角的出场总伴随着鲜花掌声,恨不得把所有经费砸在这一幕,就算是富家子弟撞上灰姑娘的狗血戏码,也非得用英雄救美渲染这场不平凡的恋情,只差在旁边标上两人是神仙眷侣天作之合。而我更像是个跑龙套的群众演员,导演指着我的鼻子,说让你把故事磕磕绊绊编到现在已经是好运气,是命运的宽容,居然还在这儿跟我要求后续?没门儿!   所以我什么都没有反驳。   我想,那没吃完的甜筒,大概砸到了男孩子身上吧。血债血偿,一报还一报,只听见稀里哗啦的一串响声,好像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可惜我那时还没意识到自己是在替天行道,只顾紧咬下唇,一言不发地,把哭腔也堵回喉咙里。却惊觉那辆倒在我腿上的自行车被人扶起来,带出哗啦啦一阵噪音,然后一双手伸到眼睛底下,有点嫌弃,又有点儿不忍心,一个声音拖长了音调:   “喂……别哭啊,你痛不痛?”   “你说我痛不痛……水平半点儿没有耍什么帅啊……”   他大概是生气了,原来每个男孩子都有一颗敏感脆弱又变扭的自尊心。   “你说谁水平半点儿没有?”   “说的就是你!还有,我哪儿哭了?”我梗着脖子反驳,忽然扑哧一声笑了,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因这场意外而阴郁的心绪,居然不可思议地明朗起来。胡乱在脸上抹了几把,顶着灰扑扑的造型抬起头时,我看见那个穿夹克衫,挂着半肩膀香草甜筒的男孩子,手上沾满了链条的机油,正用同样含笑的眼神看着我。   “你敢说你没哭?这演技,啧啧啧。”   闭上眼睛,我似乎依旧能感受到那天的阳光,还有挥散不尽的,同样汹涌的味道。   是香草冰激凌。   后来他接过我递去的手帕,慢悠悠地把手擦干净,才从口袋里抽出一包口香糖,问我,刚才算我的错,这个……赔礼,你要不要?   “……”从小在“不跟陌生人走”的教育下长大,却随便和一个男孩子趴在栏杆上聊天,我早已破戒,但面对这莫名其妙的示好,直觉还是驱使我选择了拒绝。   他盯着露出半截的绿箭,忽然自顾自地耸耸肩,很遗憾地笑了。   “噗哩,那好吧。我们去吃甜筒。”   他说那家小超市的甜筒不好吃,于是我们穿越长长的江桥和人来人往的街头,好不容易才找到另一家有冰激凌的甜品店。我拿着菜单,转头问他你要什么口味的?他却摇摇头说,我不爱吃甜点……如果有烤肉味的话,那还勉强可以接受。   莫名其妙。   我盯着他的侧脸,对这个小男孩的印象从此定型。三岁看小五岁看老,仁王雅治究竟为什么会变成那个吊儿郎当的欺诈师,答案其实早就显现。   六年以来,我们都维持着“你敢挂我电话我就挂回去”“你损我试试明天玩得你皮都不剩”的神奇模式,插科打诨,我竭尽所能抓住一切槽点攻击他,却从未用过这个古老悠久的梗。   其实不是害怕他反过来揭我爱哭又自来熟的老底,而是怕他早就忘记。   不过那时的我尚且没有如此深远的考量,在河提边坐下,我埋头对付冰激凌,一边冻得牙齿打颤,一边傻里傻气地问他:   “你叫什么名字?”   不知是不是因为我的搭讪太过老土,他又露出那种狐狸似的笑容。随手翻了几页漫画,男孩子头也不抬地说:“我叫十七号。”   “十七号……?”我皱着眉头。   “没错。”他笑得格外灿烂,指着漫画上的男孩子,“就是他。”   “哦。”我点点头,继续舔我的冰激凌。   失望的表情终于在他的脸上一点一点地绽放出来:“你就不好奇?”   “有什么可好奇的,你愿意叫这个名字,就叫呗。”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是真不感兴趣,还是想用这种漠不关心来吊他胃口。我本不该把年仅十岁的自己想得如此老谋深算,但那一刻我其实是注意到了的,他眼底偷偷溜出来的好奇与玩味。   于是飞快抢过那本漫画,指着与那个“十七号”少年并肩而立的少女,问:   “她叫什么?”   “十八号,怎么了?”   “恩,为了配合你的趣味,我也就叫这个名字。”   然后在他的注视下,继续一本正经胡说八道:“因为……因为她漂亮呀。”   那张一直保持着神秘姿态的脸,终于因为我的恬不知耻而破功。他把那本漫画丢到一边,笑着拉起我,仰头重重地倒在三月萌芽的嫩草上。我侧过头去看他的表情,听他回答我一个又一个问题,偶尔事无巨细,偶尔有所保留,偶尔胡编乱造。   他说其实他预备骑车去本州,想吓家人一跳,可惜第一次离家出走的宏伟计划居然败在我手上,我得对他负责;又说我傻人有傻福,刚才那条口香糖不过是整蛊道具,只要抽出就会爬出玩具蟑螂;到最后话题被榨干,沉寂了好久,才听见他故作悬殊,又充满不屑地问我:   “晴天阴天下雨天,你喜欢哪一个?”   “阴天。”   “真不巧,”他叼着草茎:“我喜欢晴天——”   “你骗人。”我枕着胳膊,十二分肯定地打断他的话,急切地如同邀功行赏。   我说,是人都看得出来。这样的好天气,难得出了太阳,你却始终贴着墙走,把自己藏在一片阴影里。却还告诉我喜欢晴天,不是忽悠还是什么?   我们总以为自己在成长的过程中学到了很多,比如知识文化,比如打落牙齿和血吞的隐忍,比如顾全大局、沉默是金,却不知道人是会退步的。有时候站在仁王雅治面前,我会格外羡慕那个心直口快的小姑娘,至少那种不必在乎形象与言辞的勇气,之后的新垣夏知,再也不曾拥有过。   “噗,被识破了。”男孩子大大方方地耸耸肩,“你呢,为什么讨厌晴天?是不喜欢出汗么?”   “我……不告诉你。”我翻了个身,留给他一个后脑勺。   国三那年的全国大赛,因天气太热而拒绝了仁王两年邀约的我,终于出现在观众席上。天气闷热,阳光暴烈,在他那个天然卷后辈因战败而嚎啕大哭的刹那,我久久凝视着场地中央相互握手的两支队伍,最终还是站起身,从偏门走了出去。   开学时仁王嘲笑我真没用,因为怕出汗连着三年不去看比赛,每次都遗憾地错过了他叱咤球场的飒爽英姿。   我扯着他的辫子说少贫了你,没告诉他我其实是去了的,只不过他们的遗憾尚有卷土重来未可知的豪气,而我却只能顶着被汗水淌湿的刘海,将那些沮丧尽收眼底,一言不发。   我不是不敢说,只是没立场。只是害怕将打了许久的腹稿剖白在他面前,却换回一句“你懂什么”的嘲讽。也不是没有遗憾,只是少女情怀在一个夏天的努力面前相形见绌,而他整理好情绪又将奔赴下一个赛场,正如每年十月身侧空缺的位置一样,我追不上。   我躺在草坪上几乎要睡过去,抬起头,就能看到粉紫色的天空中铺排着的云,高远宁静,像奶油冰淇淋一样柔软美好。   天色渐晚,我站起身,男孩子见状啪一声合起摊在脸上的漫画,问我:“你要回去了?”   “恩。”我看着他跨上自行车,很诚恳地点点头,“祝你成功离家出走。”   “噗哩,其实我不打算去本州了。”   “说不定我还能在神奈川街头碰见你……啊?你说什么?”我板着脸注视着面前没毅力的家伙,“为什么啊?”   “因为,因为……”那张聪明敏锐的脸上忽然露出难言的表情,他低头轻咳几声,这才慢悠悠地说,“因为我想和你一起玩啊。”   四周安静,气氛正好。   只不过,我盯着他双颊可疑的红晕,最终长叹一声:“想跟我一起玩,就来神奈川找我啊。承认吧十七号,其实……你只是饿了。”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他。直到国一开学那天我因迟到而冲进教室,肤色黧黑领带打歪了的班主任冈本指着第三排微微一笑,十八号新垣夏知是吧,你就坐那个位置。直到椅子被我拉开,刺耳悠长的声响里,边上的男孩子把漫画慢条斯理地翻过一页,忽然头也不抬地笑了。   “噗哩,那么就是同桌了。请多关照,十八号少女~”      ☆、[04]多像那个人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窗外是熹微的晨光,此起彼伏的蝉鸣,还有脖颈、后背一层细密的汗。   条件反射性去按床边的手机,却摸了个空。这下子彻底清醒过来,发现自己依旧被关在登陆时的密室里。这个游戏的设定挺任性,不,人性。时而是欧式风格的密闭装潢,昏暗幽深;时而面对繁华的新宿,从几十楼层高的落地窗鸟瞰,人潮汹涌,高楼鳞次栉比。美妙纷陈的大千世界就在窗外,可惜我出不去。   后背湿热难忍,我扯着身上的短袖坐起身,掀开薄薄的凉被翻下床,光脚踩在地板上。   天杀,这个世界越来越真实了,没法混了。   这么想着,脚底硌在尖锐的刺上,一声尖叫从喉咙里滚出来。我急忙后退,一屁股坐在地上,然后呆呆注视着横在面前的狼牙棒。   昨晚睡得早,我扑到床上时十七号还在房间另一头打游戏,短暂的通关音乐中他把目光投向这里,看着我床边的巨大棍状不明物体,挑眉道:“你不会用背包?这种危险物品,放在外面干嘛?”   “防身。”我言简意赅,想了好久才默默补充了半句,“我觉得比起它,你一个气血方刚的少年,更加危险。”   然后顶着一脑袋没吹干的乱发钻进被窝。   我现在整个人都有点儿发懵,视线落在那几排张牙舞爪的尖刺上。却听见啪啪啪一阵清脆的掌声,我抬起头,怒目而视,却正对上十七号旁若无人的微笑。   “真精彩。”他双手背在脑后,斜靠着料理台,伸了个懒腰,仿佛逃了值日的悠闲少年,嘴里再叼一根草棍儿就更完美了。晨光淡薄,给他笼罩上一层白茫茫的光辉,光影调和出完美的侧面,锁骨在衬衣领口隐约可见,乍一看上去,竟有些像少年时代清纯无敌的山下智久。   一个人,大早上的在无人欣赏的情况下执着地摆pose耍酷,这是一种怎样的精神病?   “你在干嘛?”我问他,却用的是陈述句的语气。   “没干嘛,做早饭,顺便思考一下‘作死’对于人生的意义。碰巧有人在我面前完美诠释了它而已。拥有这样为哲学献身的精神,难能可贵,终生成就奖没有颁给你,还真是人类历史上的一大失误。可惜可惜。”他解开毫无违和感的围裙。   “哲♀学?”我眯起眼睛,下巴掉到地上,终究还是在那一本正经的注视中败下阵,乖乖收好防身的狼牙棒,满不情愿地走到餐桌边。   黄油,吐司切片。哦,还有煎鸡蛋。   “……”我沉默了一下,决定用婉转的语气开口,“冰箱里还有别的食物吗?”   “有。”话音刚落,一只盘子推到我面前。是培根三明治。   在少年笃定的眼神里我狐疑地咬下一口。烤得微脆的吐司,培根不加盐,夹着几片生西红柿,最重要的是,没有加鸡蛋。   神奇。   我把整个三明治慢慢吃完。撑头打量着料理台前微屈的脊背,他调奶茶的方式很奇特,鲜奶油冲红茶,加一勺糖粉。   之前那个混不吝的笑容又不甘心地从记忆深处浮上来。好多年前,有人懒洋洋地把杯子往我面前一推——“不喜欢有本事不要喝。”   我的确没本事。   这时男孩子回过头来,企图对作壁上观的我表示不满,却正撞着我来不及收回的那抹笑。于是微微抽搐了一下嘴角:“小姑娘看什么呢。”   “看你呀。”我后知后觉地收回目光,笑得格外欢畅,“加油。”   那双黑色的眼睛却并未就此移开,而是继续炯炯地盯着我。   “好吧……”举起双手,“我只是觉得,你调奶茶的方式,很像一个人。”   “男生?”   我莫名其妙噎了一下:“对……一个朋友。”   “听起来有些欲盖弥彰。”他摸着下巴笑了,一杯奶茶放到我面前,冒着热腾腾的蒸汽。   “我要冷的。”我把手伸向他的盘子。   “驳回。”那样的表情,正如我曾向某个人抗议,凭什么你能喝冰汽水而我只能捧着温白开?他却抱着胳膊冲我笑,体育课都请假的人想问我要冷饮?门儿都没有。   那天我们在餐桌上坐了很久,对面对,搅拌着杯子里口味独特的奶茶。我没有告诉他,岂止是调奶茶的方式,从运动神经到恶劣的性格,从对PSP的热衷到聪明敏锐的思维,甚至连我对鸡蛋过敏这件事,十七号都一清二楚。   可我知道他不是。或者说,我并不希望他是。   面前的男孩子沉思很久,忽然开口问我:   “我和他,哪里像了?”   *   国中第一回月考,我的成绩很糟糕。年级排名还未公布,就被数学老师叫进办公室——“新垣夏知你怎么回事?”   我从手里接过卷子,更准确的说,是一张皱巴巴的卷子被摔到我手心。坐在试场里还自我感觉良好,如今面对鲜艳的分数与醒目的错号,一时百口莫辩,在劈头盖脸又苦口婆心的训斥里,只好把头压得更低,余光触及到缓缓落在脚边的年级大榜。   “仁王雅治”四个字骄傲而不屑地悬挂在第五位。   我那吊儿郎当的数学课代表同桌,上课从不抄笔记,自顾自地写练习册,偶尔在桌子下面翻漫画。数学考试的时候连草稿纸都不用,我还在纠结于选择题蒙C还是B时,他已经快马加鞭地翻页去写大题了。那纸张翻动的清脆声响,让我心碎。   我也不曾向他确认,曾经是不是见过一面。那天他一直垂着头翻漫画,看不清隐没在阴影里的面容。后来又觉得没有意义,初进网球部便崭头露角的仁王雅治,早不是我记忆里别扭嚣张的小屁孩儿了。   难道我应该恬不知耻地扯着他的袖子说:“你不记得我啦?我是十八号啊,十八号!你怎么到神奈川来了?”   开什么玩笑。久别重逢的戏码,即使狗血恶俗,也不该是这种结局吧?观众该多伤心呐。   如果有观众的话。   “……我明白刚进国中你也许会不适应,但学习这件事情一刻也不能松懈。你们班主任不管,我也不多说了,你进校的时候是年级前十,数学还不赖,这是一段很关键的时期,打基础的,如果没及时调整好心态,初中三年就都完了。自己好好去想想吧。”   从办公室里出来,我没有回教室。彼时恰逢午休,作业不多,于是在学校漫无目的地游荡。立海大不愧为名校,占地面积何其广大,我一路走一路开小差,停下脚步时,面前是如绿涛般翻滚的小树林。   误入藕花深处,沉醉不知归路。   五月的天气已有些闷热,我站在那样一片温柔的绿荫里,仰起脸看天,光线直射入瞳孔,刺目温柔地帮助流不出眼泪的我,制造了一脸的泪水。   “当然了——我成绩本来就不差。”我在男孩子玩味的眼神里臭不要脸地解释,“只是当初刚进国中,急于用分数证明自己,所以心浮气躁,写英语的时候涂串了答题卡,数学……数学里面有50%是计算错误。”   “恩,我相信你成绩很好。只是失误。”他特诚恳地看着我。   “……算了,我宁可你别相信我。”   也许对于漫长的人生路来说,十三岁的一次月考,只是一座小土丘。尽管早已释怀,多年后的我仍然不会用这场哭泣来嘲讽尚且年幼的自己。   任何一座小土丘,只要离你足够近,也能遮挡你全部的视线。   深呼吸,转身。我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捏紧了拳告诉自己,新垣夏知你没问题,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很早以前仁王雅治就说过我特别乐观淡然,因为我从来都缺少深入思考的能力,自然缺少烦恼,在任何一个环境中都迟钝得察觉不出违和感,并且迅速整装待发投入下一场战斗。其实我始终觉得他说的话永远只保留第一个小分句就足够了。   直到小树林边传来脚步声,我偏头一看,与板着扑克脸的数学老师四目相撞。   “老、老师好!”我飞快地用胳膊遮住泪痕,一口气没提上来,咳地五脏六腑不住翻腾。   “……你好。快回教室吧。”   我很难描述那一刻他的脸上是什么表情,也正是这样微妙的神色让我有点疑惑。一个十分钟前还语重心长地冲我咆哮的人,怎样才能如此若无其事地催我回教室自习?   在数学老师转身离开的一刹那,我的脚步跟上了他的背影,直到他在东门边蹲下来,变戏法似的掏出两只碟子。我看到他加了牛奶与颗粒状物质,然后插着兜起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两只猫从他身后灌木中跳出来,争先去舔盘子里的牛奶。   而他也望向了我藏身的转角。   “那边的小姑娘,跟踪别人是不好的哟~噗哩。”      ☆、[05]跟我走一趟   我面无表情地走出来:“想不到老师这么爱护小动物。”   “是啊,我可是个猜不透的男人。”   “……脑袋后面的白毛露出来了诶,老师。”我眯起眼睛,在大把大把耀眼的阳光里,努力看清面前那个人此刻的表情。   刚入学时仁王才从遥远的四国老家搬来,操一口土到掉渣的爱辉腔,说话时喜欢摸发根,笑起来人畜无害。他初来乍到,低调又谦虚,成绩优秀,用许多偷懒的简便算法赢得了扑克脸数学老师的青睐,被委任为数学课代表。长相格外帅气,披着那层阳光好少年的皮囊参加网球部,一天到晚在场边捡球,实力莫测,的确是个演技派。如今第一次月考已经落幕,少年也跑去染了个锡纸烫,同时开始撩着衬衫袖口,领口大敞着在走廊上乱晃,如此作风,像极了全职猎人那个总把衬衫穿出一番独特画风的眼睛小哥,云谷。不仅如此,一夜之间他学会了用湘南土话熟练地骂骂咧咧,要收的数学作业全都扔给前座的化学课代表,上课疯狂写练习册下课只顾着看漫画,不知哪天又心血来潮玩起了变装,从此名声大噪,旁人的评价也从“仁王雅治是个学霸”变成了“仁王来了大家快跑”。   可我一点儿也不惊讶。   我早就在那个春山如笑的好天气里摸清了他的本性,也明白,有朝一日他终会做出更加过分的事情——恰如彼时他被我撞破cos数学老师出门喂猫的恶行,居然也只是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下一秒,露出凶神恶煞的笑容。   “同桌你太诚实了,我必须杀人灭口。”   “不行!”我条件反射性退后一步,仰着头,大无畏,而且非常不要脸地说。   “你还是拉我下水吧。”   他似乎是没见过这样奇特的反射弧,于是盯着我看了半晌,时间太久了,让我忍不住去抹眼角的泪痕,手刚抬起来,却见他勾过我的肩膀,凑到我耳边悄声低语。   “好。”   我恍然抬头,正对上那双碧绿的眼眸,悠悠闪光。   “作为条件,跟我走一趟,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我趁机飞快地揉了揉眼角,一面无可奈何地走过他身侧。即使知道他不过是在开玩笑,心情却还是微妙地昂扬起来,连脱口而出的抱怨都带着几分熹微的娇嗔。   “我根本没有选择权吧?”   他没有理我,轻车熟路地摸到一处后墙。上课铃打响的瞬间,少年从墙头轻快地跃下,在栅栏那段站稳,然后挑眉看着我。   “来不来?”   终于骑坐在了高高的墙上,微风拂面,我深吸一口气,朦胧的刺激感在胸口膨胀,这种摇摇欲坠的感觉让人心里发空,脚下的人行道仿佛深沉的暗河,一不小心就会跌落进去,被时间冲走。   明明可以三言两语义正言辞地拒绝,顺带拯救一次误入歧途的同桌,可为什么最终还是咬着牙,小心翼翼地踩上了铁栅栏的突起,我也不知道。   别听仁王雅治胡说,其实我做事向来谨慎,喜欢思前想后,斟酌损益。自然也知道这样明目张胆的翘课意味着什么,更明白我需要作出努力学习的姿态来获得班主任的信任。   可我不想。   他们都说,坐井观天何其愚蠢,在一棵树上吊死有多么不明智,人要懂得变通,要懂得委屈自己,行至水穷处,其实转个身就能拥抱新的开始——可如果,我只想做一只愚昧的青蛙,待在那口阴暗潮湿的井里呢?   “噗哩,还不下来?”仁王雅治吹了声口哨,一面拍着手上的灰,“下去可能比上来要难一点,所以我先下去在围墙下面罩着你,你要是真的掉下来顶多砸死我,所以……所以你不要趁人之危,千万手下留情。”   我被他气乐了,鼓着腮帮子不说话。   “下来吧,”他张开双臂,特正经地做出了一个特不正经的姿势,“带你逃课我可是冒着很大风险的啊……慢点,别擦伤了,我赔付不起。”   我一个眼刀甩过去,他立刻闭了嘴。只有那双眼睛狡黠而明亮,上下打量着我,仿佛不负责任的迫切怂恿。   于是硬着头皮先将左腿跨过围墙,面朝街道坐了一会儿,发觉这样跳下去会面朝下栽倒,于是又费工夫将坐姿变换成了背朝仁王雅治,两条腿搭在了围墙外面,想了想才明白这样更不对。   “你……你等等。”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等得不耐烦了,也害怕他在底下嘲笑我笨手笨脚。冷风袭来额头上冰凉一片,才发现自己出汗了。   最后还是背朝街道跪在了围墙上,脚勾着围墙边,手紧紧抓着平台保持着微弱的平衡。在空中无依无靠地挂了半秒钟,就因为手臂力量虚弱而直接掉了下来。   “噗哩,你上辈子真是笨死的。”仁王雅治一直在下面,伸出坚实可靠仿佛在作秀的臂膀,嘴上这么说着,最后也只是轻轻拖了一把我,很有分寸。   我看旁边,低着头嘴硬:“我没翻过墙,出去的时候再翻就有经验了。”   他双手插兜径自往前走了,一面无奈地摆摆手,你省省。出去的时候我可不翻了,还是带着你去找门卫自首吧。   其实我也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同桌一个月了,我们恰好熟到那种能够打打闹闹借作业抄,又不用谈起任何别的的程度。校区周边的街道都没什么人,两个穿着校服的身影着实可疑,还弥漫着一股说不清的怪异。   我早就不是那个依靠装萌卖傻打天下的小姑娘,几度开口,又几度把话咽下,几乎想落荒而逃。   这时候,仁王雅治忽然偏过来半个头,语气轻快地问我:   “噗哩,你要不要吃冰激凌?”   脑子坏了吧,现在可还没到夏天呢。   我眼底的鄙视如此直白而明了,他却像没看出端倪似的,自顾自推着我的肩膀,在一家甜品店停下。漂亮的营业员姐姐把菜单递过来,柔声问,小帅哥要什么口味的。   我记得当时仁王特认真地回答,烤肉味的。   凝视着营业员姐姐错愕的神情,我在边上笑得温和而规矩,嘴角咧着咧着,就有种冲上去扳过肩膀,问问他还记不记得我的冲动。   可最后还是忍住了。因为说不定仁王雅治会朝我一挑眉,然后吊儿郎当地看着我,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这么想着,他自作主张,选口味时根本没问我的意见,却意外笃定我会接受香草口味的冰激凌。我打趣他,原来你是神棍吗。他摇摇头,说我是欺诈师。   我从没见过有人撒谎还撒得这么坦坦荡荡,真的。   也没去什么太远的地方,他说江之岛水族馆最近才开业,于是我就依着他傻乎乎地跑去参观。工作人员一边打哈欠一边问我们要不要海豚表演的票,没想到仁王不光点点头,还问心无愧地补充说,阿姨您得给我们学生票,我们都是冰帝学园的学生,那上面说可以打五折,噗哩。   阿姨意味深长地抬头,看了一眼我们。然后把头低下去,说,冰帝学园是吧,我知道了。   语气活像整天守在校门口的教导主任,逮着一没穿校服的就冲上去盘问,末了露出个瘆人的微笑,XX班的是吧,我知道了。   我把这个比喻讲给仁王听,他哈哈大笑,然后心血来潮地考我,知道我为什么说我们是冰帝的人吗?   我朝他翻白眼。   “前两天冰帝网球部和立海打友情赛,你不是输了吗。”   他摇晃的小辫子僵硬了一下,好久才悠悠地点点头。   “噗,同桌你太诚实了。”   “自然,”我恬不知耻地绕开他,把脸凑近一个孤零零的水箱,“比不过你。你写人家名字的时候手都不抖。”   那时工作人员递了本小册子来,说你把名字记一笔,到时候我们得查账的。仁王雅治乖巧地接过,落笔时写下来的却不是我们俩的大名。我在旁边看着,自然知道“忍足侑士”“向日岳人”是何许人也,却毫不大惊小怪,如果他不提起,我甚至会当做没发生过。   这种熟视无睹的本事,最终被时间拉扯了变了质,化作沉默与隐忍,   他被我噎了一下,露出电视剧里经典的表情,配合微微松动的肩膀,显得无辜又无奈。我简直想为这演技鼓掌。   虽说来水族馆完全是仁王的提议,但认认真真一个一个展厅逛过去,偶尔大呼小叫的人却是我。他一直走在我身后,没什么兴趣却什么也不说,维持着半步距离的纵容,间或现学现卖,把水族馆特色介绍上的导游词背给我听,偏偏还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棍表情。   “那,这条是什么鱼?”我戳着一只没打标签的水箱问他。   “牛鲀。”他很认真地皱着眉头。   我凑近了玻璃,那条通体橙黄的鱼在水藻间穿梭,忽然调转脑袋和我睁大的眼睛打了个照面。“……你没骗我?”   “怎么可能,你同桌是那样的人么?”他在边上一个劲儿往自己脸上贴金,然后话锋一转,“你有没有觉得,这条鱼的正面,特别像数学老师?”   这句话像凌冽的刀锋,劈开我扬起的唇角,最后重重落在水族馆的地板上。我低着头没吭声,以为下一秒他就要对这件丢人的事发表嘲笑,如同每次下课男生们聚在一块侃大山时,他犀利却一针见血的观点。   可他却没有继续说下去。我不解地抬起头,忽然看到那张漫不经心的脸上,露出了然的怜惜。   “我们回去吧。”   他只是说。   ☆、[06]唯一一次   以那件事情为分界点,此后我与仁王雅治的关系渐渐趋于不正常化。大概表现为,我变得越来越不要脸,不再把考差了的数学卷子藏着掖着,而是干脆将错题拍在桌上要着他给我讲题,而平日吊儿郎当干什么都游刃有余的少年,居然会在面对怎么讲都教不会的我时,露出五味杂陈的苦笑,黑白分明的眉眼,恍若孩童般干净澄澈。   在他嬉皮笑脸地感叹真是难忘啊你第一次红杏出墙,居然是在我的指导下完成的时候,我却从来不曾告诉他,我有多么感谢水族馆里那一句——我们回去吧——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听到这里,十七号忽然松开捏了一晚上的游戏手柄,抬头看我,轻笑一声:“因为他维护了你脆弱的自尊心?”   一语惊人,我被他呛得剧烈咳嗽。好半天才缓过来,抚着胸口朝他翻白眼:“这个结尾有千百种罗曼蒂克的理解,为什么你偏偏钟情如此煞风景的意义?”   “嘛,你也说了。一千个读者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很不巧我看问题一向直击本质。”   我看了他一眼,看了眼他眼底蠢蠢欲动的战意,纯粹地恍若七八岁年纪里威风凛凛比赛翻单杠的小孩子。   七八岁,狗都嫌。   然后低下头去,把书翻过一页。他沉默而较真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直到我吃完手上的那个芒果,才又把头埋了回去,打游戏的声音震天响,每死一个BOSS,我的心都要跟着颤动一番。   距离餐桌上敞开心扉的那天已经过去了很久,期间我们攻略了第二与第三区域,分别在聊天缓存文件和几幅保存的涂鸦中找到了密码数字。那本书也现身过几次,聒噪个不停,从未带来过好消息——这次倒是例外——它说,因为系统加载的原因,第四区域要在两天后才能开启,这段时间你们先休息,没事交流交流,促进感情促进感情。   我觉得它话里有话,于是一个抱枕扔了过去。   书本砰地一下消失了,我那砸准了却没砸中的武器,最终摔在了迎面而来的十七号脸上。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正要开口,我一个箭步冲上去,拉过他的肩膀,狗腿而亲切地问:“昨天说到哪儿啦?”   成天做任务找东西的生活冗长无趣,现实世界里尚有繁重的作业,死气沉沉的生活偶尔也能因为边上那家伙的所作所为溅起一点儿浪花。现如今,凭借高强度工作带来的自我催眠捱过白天,却不知要怎样消磨晚间的时光。十七号说,他总算体会到了进入RPG世界的主人公的难言辛酸,我却充分继承了那天餐桌上豁出去了的不要脸,开着玩笑,又一本正经地对他说,能听我讲讲……我的事吗?   他居然答应了。   后悔之余,我心底竟有种无奈与庆幸。即使讲给他听的全是美化后的故事,梦幻而传奇,男主角仁王雅治严重OOC,女主角的存在感低到负值,甚至连我喜欢他这关键的一点都有所保留——他也不多问,成竹在胸般了然清明,转身又去忙别的事情,看书听歌打游戏。有一次甚至看见他从文档里拖出一份东京大学历年自主招生考题。我从未发现自己竟然加持了话痨这一属性,可那些埋在心底的句子早就生了根发了芽,男孩子与仁王雅治如出一辙的个性行为,连同十七号十八号这两枚面具,一齐在背后明目张胆地怂恿,于是拔节生长,扶摇直上,我也省得去想害不害臊,努力撇开浮上心头的另一种可能,自然也忽略了男孩子落在我身上的目光。   仿佛什么都知道。   当故事进行到国三毕业的时候,我和十七号已经在第四区域一筹莫展好几天了。   前几个区域的任务的难度仿佛是在照顾新手,这次我们把里里外外都翻了个遍,甚至简单粗暴地破坏了几个压缩文件,却都一无所获。当所有可能性都被排除,密码的所在终于明确指向未勘察的一款内置游戏,他却几次拦下我推门的手,说,等我准备好。   “准备什么?”   他朝我眨眨眼睛,笑得狡黠又神秘:“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在这个寒酸的两人小分队里,十七号凭借其敏锐细致的洞察力成为狗头军师一般的存在。那种“身体虽然变小了头脑还是一样好”的优秀,让我不得不尊重他的判断,点点头答应。可他却没有努力的意思,成天捧着游戏机不分昼夜地疯狂通关,这几天就没见他上床睡觉过,总是一脸“我是不需要睡觉只需要打游戏的超人”的表情敲着按键,我睡觉之前在敲,我醒来之后也在敲。   或许十七号是不会睡觉的男人。   “话说其他地方都查完了诶……”   又是毫无所获的一天,我从一个压缩文件里退出来,百无聊赖地走到他身侧,问,“什么时候才能开那款游戏?”   “急什么,”他摇摇头,目光没往我身上停一下,“这是你今天第三次说这句话了,女孩子太烦会不受欢迎的哦。”   在我靠近他的瞬间,那双修长的手轻轻扳过游戏机,屏幕偏转过去,只能看到一个后盖。   我皱着眉:“还不是因为你啊!说的好听要先摸清情况,结果三天都过去了好吗……喂——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啊?”   他拖长了音调回答我,好像完全不在意刚才那句话里的抱怨。   “在听在听——你怎么不明白呢,这里就我们两个人,出了意外找谁负责啊……不说了我这边地图快找到了。”   显而易见的敷衍让我眯起了眼睛。   然后劈手夺下那台游戏机。   “说得倒好听,那怎么也没见你努力?你是无所谓,可我想出去啊!凭什么是你来决定通关的节奏?”   他能力卓越,如果没有他,我连第一枚密码都拿不到——即使能够因此信任一个陌生人,但这并不代表我不害怕。上一秒还身处鲜活生动的现实,下一秒睁开眼,密室污浊的空气就充盈了鼻腔——这种感觉每天早晨都不厌其烦地上演,一遍又一遍地提醒我,你得回去啊。   他愣了一下,下一秒,语气里铺天盖地地泛上哄小孩般的妥协:“喂喂喂——快还给我,那张地图还没来得及存档——别无理取闹好吗?”   后来十七号说,他也不知道是哪句话刺激到了我敏感脆弱又纤细的少女神经,导致向来温和体贴善解人意的十八号——   谢谢你对我的好印象。我打断他。你的话只要说到前半句就够了,后面我能领会。   他特别遗憾地点点头,投过来的目光意味深长,如同在我的手伸出去一半又缩回来,朝他耀武扬威地按下关机键后,那种沉默无言、又深不见底的眼神。   好像在说,你什么都不明白。   就是这一眼怂恿我把游戏机猛地摔在地上,清脆的碎裂声中,尖叫染上了哭腔。   “我无理取闹?那你算什么,玩物丧志?”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虽然仁王雅治更倾向于把我的性格描述为软柿子,但平心而论,我其实是个好脾气的人。迎来送往,巧笑倩兮,新垣夏知是个多么平易近人的优等生——我一向擅长退而求其次,宁愿用和和美美的面皮掩饰心里汹涌的波涛,除了这一次。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十七号的散漫作风,也许是我勃然大怒的原因。不过这样冠冕堂皇如同教导主任的年终总结报告一样的理由,不要说别人,连我自己都不相信。   其实是那种什么都藏着掖着的吝啬,让我在与这场交锋里处于被动,偏偏那个人还一脸理所当然地说,你不需要知道。   还有更过分的人呢。当我捏着高中志愿意向表问他你会去哪里的时候,少年的目光中有我读不懂的复杂,一秒钟前的揶揄嘲讽忽然融化成水一般的温柔,他忽然伸出手揉了揉我的头发,微凉的指尖触到我的头皮,让我不自觉地瑟缩。然而也只是笑,却从来什么都不告诉我。   “好。我玩物丧志。”   十七号蹲下身,捡起游戏机揣进口袋,每一个动作在我眼里都被刻意拉长。他慢慢地走过来。逆着光,那张勇者脸上没什么表情,也看不出是不是在生气。   俊俏的少年在我面前停下脚步,缓缓低下头,凑近我的耳畔,轻声低语。   “但至少我不像某个人,六年都一事无成。”   我刚从那纷乱思绪里抽离出的怒火,又腾地一下重新燃起。只可惜他的脸离我太近,温热的鼻息喷在耳畔,于是那把火气势汹汹地烧到脸颊,我满面通红,不知是不是恼羞成怒,只顾着推开他,连脊背顶开冰凉的门都浑然不觉。   就是那扇他一直不允许推开的、通往游戏世界的门。   其实我一直很想控诉这个世界的设定。平时玩玩手机都能卡上半天的游戏,这次却因为无意的碰撞而轻易打开,导致我一脚踩空。而门背后格外强大的引力却牢牢擎住了我的四肢——我要掉下去了。   下落的瞬间,十七号的手穿过我那声破喉而出的尖叫,揪住我的胳膊,拼尽全力想把我扯回来。我听到他朝我大喊——不要走——   很可惜我看不见他张皇失措的脸。我相信他是失措了的,声音中听得到。   好遗憾。于是我错失了他唯一一次在我面前的惊慌。唯一一次。   下章预告:   深夜频道.avi      ☆、[07]你想想我吧   “第三次了。”   我顺着墙慢慢滑坐下去,侧过头的时候,正好能借着惨白着半个脸的月亮散发出的微弱光芒,看清墙上笔画纤细的一个对号。   身侧的少年脚步顿了一下,无声的沉默里,不知道是不是咽下了喉咙口那一声叹息。   “换条路,慢慢来吧。”   “恩,我知道。没关系的。”我点点头,胳膊搭上他伸出的手,吃力地站起来。   急速下坠的感觉很不好,五脏六腑还留在半空,人却已经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百骸俱散。我龇牙咧嘴地睁开眼睛,却看到十七号已经站定。失去意识之前的那一秒,我分明记得他对我发出一声大吼,却怎么也想不起那席话的内容。努力回忆,却只能想起一只长长伸出来的手,指尖细白,骨节分明却不突出,指甲修剪得整齐圆润,末端带着一点浅浅的月白色弧度,显得很健康。   再挖下去,就觉得头痛欲裂,于是只好学他的样子把注意力转移到面前的大屏幕上。   上面是任务表格,指明我们打开的是迷宫种类的手机游戏,第四区域的密码就在终点,唯一的获取途径是通过这个迷宫。在此期间,无法退出,不可从外界获取补给,如有意外本书概不负责——我有点后悔当初没撕了那本满口胡言乱语的精装书,否则都除之而后快了,哪来那么多后续剧情?   越想越激动,眼前的一行行字也跟着我熊熊燃烧了起来。却忽然感受到一抹五味杂陈的目光,来自前一刻还和我针尖对麦芒的那个人。   我侧过脸,硬着头皮和他对视,无从开口,更羞于开口。不知是因为意外来地太突然,仿佛一盆冷水从天而降,哗啦啦地扑灭了烧到心头的烦躁;还是因为那声偶像剧一样庄重又狗血的,急迫的挽留。   不要走。   我曾经无数次在另一个人身上脑补过的句子,终于真实地响彻在耳畔。可惜,说话的那个人,不是他。   “既然知道了,那就……出发吧。”其实我特别不擅长打圆场,只好朝他尴尬地点点头,“别浪费时间了。”   这个世界的设定格外逼真,我们身处古堡般幽暗的迷宫,周遭尽是一波三折的高墙和死胡同,比单纯的像素点多了几分森森鬼气。迈开脚步时心里没底,我屏住呼吸向前走,却不见身后有脚步声跟上来。犹豫了很久才决定回头,恰撞见十七号从口袋里掏出那根画风熟悉的铁丝,正往三岔口路口的一侧做着标记。   仿佛感受到了我的目光,他头也不抬地解释,“等等我,这样不会走冤枉路。”   我愣住。如此笃定而自然的语气,他怎能肯定,我就一定不会抛下他自己走掉?   当然不会。   半分钟后,看着那个快步越过我的身影,我否定了自己的假设。   如果因为那点儿别扭矫情的自尊心而一个人走掉,那我根本别想找到终点。有实力被需要的人总是无赖地心安理得而不自知,比如十七号,比如仁王雅治。   所以他什么也没有说,不是因为站在关乎我未来命运的十字路口上而不敢轻易地说出不负责任的怂恿,而是因为他那么肯定,我一定恨不得把志愿书上的一笔一划都照着他的模子刻下来,所以就算把步子迈得再大,也没有关系。反正我总会吭哧吭哧傻里傻气地跟上去,反正……都是我自愿的。   迷宫的难度有点大,五个小时过去,现在,我们已经是第三次从同一个路口经过了。   “你在想什么?”他没有松开我的胳膊,忽然开口,却用的是陈述句的语气。   “什么都没想,”我摇摇头,想要站得离他远一点,“走吧。我还有力气。”   “那你想想我吧。”   想你干嘛?当然我把这句话咽下去,只是面对他木然地点点头,然后低下头对着一块又一块的地砖开始……想他。   苦苦思索无果后,我终于明白,原来十七号的人设就如同他的原始勇者装备一样毫无爆点。我记忆中的仁王雅治总是敏锐而犀利,攻击性十足,尽管两人在某些方面很像,可他却一直是个面目温存面目模糊面目全非的形象。时而是常常面无表情或面带微笑的清秀少年,时而是略显腹黑假装绅士的大尾巴狼;你要说他有存在感,那绝对是胡扯,从头到尾没露脸的某人呼声都高他许多;但你要说他没有存在感,他又能在关键时刻作出周致而识大体的判断——比如那根通往第一区域的铁丝,比如,他并没有选择和我吵下去。   很少有人会偏爱这样过分冷静平面的角色,比如我。别人喜欢看热闹,而我从小就自恃清明通透,喜欢站在外环看着那些看热闹的人。一物降一物,十七号是第二个让我感到自不量力的家伙。第一个是仁王雅治。   一想到这样的鸡肋美少年竟然就是我在本文中遇到的仅有的正常适龄非婚男子,我不禁对自己生出深深的同情。   我们再度起程,一前一后的脚步声寂寞地打着拍子,与四周的昏暗光线、阴森气氛相辅相成,施加着足够的心理负担,一如那本书奉行的恶趣味主义。其实这整整一路,我都抱着近乎乞求的渴望等待他崩溃的瞬间,等待三步远的地方,那个微微弓起的脊背回转过来,露出一张我从未见过的歇斯底里的脸,写满埋怨与颓唐,即使是用嘶哑的喉咙冲我吼叫,也好过一声不吭的沉默与容忍。   我不是无理取闹的人,一路的不吭声,也并非不想道歉,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表达。那种仿佛无论争吵或者和好,都能将节奏牢牢把握的眼神,就像一团模糊的水气,战书发出,仿佛一拳打进了浓雾里面,彼此都不疼不痒,却只能显得我挥拳的动作格外愚蠢。   无论是赢是输,都是一个人的战斗,我只能像堂吉诃德一般地忍受着彻底的漠视。   我不甘心。   十七号过分冷静,实在不是讨人喜欢的设定,如果作者有心安排他成为男主角,至少要读者知道,这样体贴的不怪罪,是心理素质太好,还是早就对我失望?   前方传过来淡淡的一句,“你确定你现在想的是我?”   我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抬头看着那个不知什么时候停下来的少年,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当然。”   他忽然笑了,直起身子,走过来,挡在路中间。逆光而立,冷淡的眉眼将我心里横冲直撞的粘稠情绪瞬间抽空。   我想起了一个人。   一个我认识的活人。   “我是活人。也是从现实中来的。”他没看我,低声轻轻地说。   他已然升级到了学会读心术的程度吗?突然被说中心事让我有点本能地恐慌,连忙干笑了两声,很三八地摆摆手,“废话,大家都是从现实中来的,不然干嘛费那么大劲儿通关这个破游戏——”   他突然一个猛扑过来,像所有言情小说和偶像剧中描写的一样,双手擒住我的肩膀,将我压在墙砖上,就在我眼前大约20厘米处平静而略带侵略性地直视着我,所有的一切都太他爷爷的完美了,和我偶尔做白日梦的时候幻想得毫厘不差。   只不过中间缺了几个步骤。   拜托,十七号,我们之间还不是很熟。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作者有心安排你做男主角,如果你平常总是别别扭扭地对待我,明着讨厌我实际上总是不经意地流露出对我的关怀,而我则一脸小白天真的对你的举动完全没有接收和反馈,那么你突然□□中烧情难自禁地将我推倒然后用粗暴的原始方式逼迫我正视尘封的感情(此处是□□的省略号……),这在逻辑上和剧情上都是可以接受的。   然而。   然而你不觉得我们还是缺少了点铺垫吗?你走错剧组了吧?即使这文很冷也不代表非要出演成人小电影来博取关注啊!   我抬起眼想要跟他说点什么转移一下少年的注意力,忽然感觉到脸上凉凉的。   是眼泪呵。   我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他清澈的眼中泛起的那一层水雾,一滴滴泪打在我脸上。莫名想起国三毕业那天,我和仁王雅治一前一后从教室走出来。笑靥如花的学妹拦下他索要纽扣的瞬间,我绕开了他们投在地上的影子,站在一群吹着口哨起哄的同学中间,抬起头看天空,阳光温柔地模糊了少年空荡荡的领口。   后来他分开人群,走到我边上的时候,明知故问地和我开玩笑——学傻了吧?盯着太阳光看什么看?   我点点头,是啊。   太刺眼了。   十七号松开手,颓然让开,侧过脸靠着墙坐下,蜷缩成一团,只有肩胛在微微耸动,呼吸间压抑的啜泣声,让我的心中莫名发紧。   之前那些傻话我收回。再冷静再体贴,说不定都是傲娇的掩饰,他也只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少年,也只不过,是个从现实中来的,迫切想要回去的,活人。   “十七号……”   “我不叫十七号。”略微沙哑的声音含含糊糊但是十分冷淡地截断我的话。   我讪讪地笑了一下,仔细想了想称呼他的另外方式,试探性地说,“那么,勇者少年……”   “也不叫勇者少年。”   如果我记性不是那么混乱,那么可以肯定在这短短的相处时间中,我的大脑只保存了关于他的两种称谓。小孩子耍任性呢,我想。   我又不知道你的真实姓名,难道得叫你仁王雅治?我也躺下,背对他,伸展开酸痛的胳膊与脚踝。闭上眼睛努力入睡。   这样别别扭扭的样子,还有刚才月光下眉眼间拽兮兮的冷淡,还真的很像一个人呢。   只是我和此人只是围观群众与传说之间的关系。时至今日,这个人的影子在大脑一圈圈荡漾,都已经模糊了。我轻轻抹去脸上已经凉透的眼泪,把头埋进臂弯里面,慢慢睡去了。      ☆、[08]一直分得清   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走出了迷宫。一望无际的金黄沙丘反射着炽烈的阳光,脚下和头顶同样一片耀眼,让我恍惚中觉得自己行进在无尽的光芒中。   我的后背和头顶已经被炙烤得滚烫,只有胸口一片温凉,那是十七号的体温,宽厚的后背。我的下巴卡在他的肩窝,脸颊边紧靠着他微微汗湿的脖颈。   耳边传来声音,是女主角之书的。我迷迷糊糊地听着他们的对话,什么也没说。谁都不知道我其实已经醒了。   “哟,居然找着地图出来了?”   “闭嘴。我本也是打算好的,等在游戏机里找着了地图,做了准备,之后再带她开这个迷宫也不迟。也无所谓,反正昨晚熬了一夜也通关了,不过……出了迷宫居然还是沙漠,这是怎么回事?”   “沙漠是迷宫辅助设定,我也不是特别清楚……啊别急别急,我只是很好奇,这些你为什么不告诉她?明明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的事,何必要别人指着鼻子骂你玩物丧志?”   “没用的。”十七号的脚步顿了一下,微微侧过脸来,我甚至能穿过发丝,一眼望进他深不见底的眸子。   “不试过怎么知道?你们怎么一个个都这么不开窍?”   “别在那儿装得跟教导主任似的。圣人你有闲心不如去修修这个BUG,这沙漠怎么长啊?我现在只想回去冲个澡。”   “差差差差别待遇!!有本事你把面对她的好声好气用到我身上?还有,回去……你还能去哪儿?”   “我……回登陆地点。”   “假正经。成天一副笑嘻嘻的样子,还得假扮成毫不知情的知心哥哥,你累不累?”   “你管得着吗。”   “你为什么不告诉她?一年前,三年前,还有六年前——”   “我问你,你走不走。”托着我的手沉了沉。   女主角之书曾说过,我们俩心里,都有巨大的悬而未决的遗憾。即使我听不懂他们在聊什么,也大致能用丰富的想象力与狗血的少女情怀,拼凑出一个拐弯抹角,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故事。你喜欢她,她却是另外一番表示,年少的自尊彼此交织,阴差阳错在一侧穿针引线推波助澜,最后尘埃落定,敲上“遗憾”的红章。   也许根本用不着脑补,因为,那其实就是我的故事。   我们都明白,很多时候,把话说清楚就好,何必别扭。故事里面男女主角平时小嘴叭叭叭精明的都能听见算盘声,偏偏关键时刻很多简单的事情都说不明白,三棍子打不出来一个字,有时候你都想要替他们吼一句“杀人凶手是XXX”“XX真正爱的是你”“他才是孩子的爸爸”……可是他们就是不说,就是不说。   哦,他们也说话的,他们会说——“你听我解释,你一定要听我解释”“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很多人都向往成为电视剧里的主角,却忽略了剧本有很多,我们撞上的,也许是最最为人不齿的那一套。   “我是真的替你感到可惜,如果你想出去,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如果只是为了站在这里和你废话,那我当初还为什么要回来?”   女主角之书没有搭腔,大概也是觉察到了十七号的愤怒。我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地数秒,沉默的半分钟过去,它还是啪的一声在空中消失了。   我的双脚随着十七号的步伐一摇一摇,像随性不准时的钟摆。我没有告诉他我醒了,一动不动,安静地伏在他背上,目光凝聚在少年挺括的半衬衫上,呆滞地紧盯了不知道多久,直到泪眼模糊。   眼泪打在他颈窝,背着我的人肩膀微微耸动了一下,后背的肌肉僵硬起来。   “醒了?”   我左耳紧贴着他的脸,声音听起来嗡嗡地,像从收音机穿出来的,滋啦啦带着杂音。   “恩。”   “哭了?”   “不是,流口水了。”   他站住,我做好了一切被摔下来的准备,可是他站了几秒钟又开始向前走,每一步都更沉重了几分。   “真的是口水。”我说。   “口水是凉的,眼泪是热的,我一直都分得清。”   眼泪像被他的话穿针引线了一般,滴滴答答,无论如何都断绝不了。我低下头,把脸埋在他的背上。   终于呜咽出声。   *   立海大附中每一届的毕业典礼,都在二月份。升学考试还没有开始,尘埃未定,不知是哪位校长说过,世事难料,人情冷暖,那样宝贵的三年的终点站,何必让孩子们在经历了得意失意后显得沧桑。   听到这个传说时,仁王雅治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说他怎么不知道原来立海大附中的历史上,还有这样一位浪漫的校长。   班长来收志愿表,我那份放在桌上,他微微侧过脸去偷瞄,被我眼疾手快地逮到,二话不说把手中薄薄的纸塞到班长怀里。   “怎么,还不让我看?”和我执拗的目光对视了片刻,少年悻悻地耸耸肩,“算了,反正高中也是在一个学校。”   我没有说话,把注意力放回物理笔记上。他满不在乎的声音钻进耳朵,露出小小的一截,内心深处的新垣夏知揪住那个音节,慢慢地,浮现出一丝苦笑。   万一呢?   国三那年的毕业典礼更是格外早,导致排队去礼堂之前冈本老师还用文件夹敲着讲台,扯开嗓子声嘶力竭地喊,什么高中志愿书截止到今天放学前上交,有意向的同学还可以到我这儿来改动……   人流哗啦啦地,挤着他的声音涌出教室。难得清闲一天,谁都不愿把时间花在他絮絮叨叨裹脚布一样的叮嘱上。毕竟也是从学生过来的,冈本老师也没训我们,只是在讲台上悠悠得理着表格,抬起头时身边只剩下我一个人。   他的目光像见了鬼。   然后马上变得意味深长。   “还不去排队?在这儿看什么看?”   他当我班主任三年,我做他物理课代表三年。他曾经半开玩笑地说你和仁王同学是不是特喜欢老师啊?否则怎么每年开学走进教室,第一眼就能看见你们俩呢?   要不是碍于他为人师表的面子,我早就把怀里那叠卷子往他脸上砸了。   我国一入学时他刚毕业,皮肤天生黑,工作没多久,年纪轻轻就做了班主任。于是也没个样子,插科打诨,无所不为。我从小就发誓这辈子一定不当课代表,能做的事情除了收作业就是发作业,毫无造诣,不干。却一直记得头一节物理课上,比黑板更黑的班主任翻着入学成绩,看了两眼就啪一声合上,说,十八号的……新垣夏知,物理成绩是满分啊,那,她就是物理课代表了。   我觉得丫肯定是故意的。仁王雅治说每天早上我扯着嗓子收作业时,那神情活像谁欠了我钱没还。我摩挲着物理笔记,没错,那个欠了我八百万两雪花银的混蛋,就是他。   现在居然还敢在这儿臭不要脸地问我是不是特喜欢他。   你脑子有病吧。我把这句话吞进磨牙声里。   分班是根据选科来的,我在意的从来不是班主任的调配,而是另外一个人。我和他同桌那么多年,名字总会紧挨着出现在公告栏里的分班表上。他们说,我俩对科目的喜好、对名次的追求,无论哪方面都如此一致,一定是铁哥们儿。   其实我想听到的,至少他爷爷的也该是个红颜知己啊!   我站在冈本边上,那时而傻笑时而发呆,时而磨刀霍霍的表情,大概能直接打包po到推特上。这位唯恐天下不乱的物理老师兼班主任,沉默而微笑着欣赏了我很久,才拍拍我的肩膀,放缓了声音提示道:   “他们都下楼了,再不去,没人帮你占位置,就只能站着毕业啦。”   我如梦初醒,醍醐灌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才从推开的教室门里冲了出去。气喘吁吁地追上班级队伍,如一滴水珠汇入大海,把自己融进哄哄闹闹的人群里时,耳边还一直回响着错身而过的那一刻,他那句轻飘飘的话。   “我刚才收到了X大附属高中的自招录取名单,恭喜你啊。”   下章预告:   游园惊梦。      ☆、[09]游园惊梦      毕业典礼其实没什么意思。学生代表领取证书、班级代表向老师献花,柳生比吕士的毕业感言格外大气,仁王雅治却在台下百无聊赖地打瞌睡。学士帽和红绸带在教学楼间穿梭,长长的中心大道上浮动着粉色的云,大家忙着合影留念,表白,或者向喜欢的人索要纽扣。下午放半天假,比起前段时间不要命的备考复习,有点儿一根萝卜一根大棒的意味。加之大部分同学选择直升立海大附属高中,离愁化散开来,校园里洋溢的轻松气氛拨开早春灰蒙蒙的天空,连不明事理的学弟学妹都在后面胡闹,比如网球部那个长了一头海带,因为前辈毕业而翻身农奴把歌唱,最后被回来视察的副部长一顿铁拳的,切原赤也。   我一个人回了教室,收拾东西准备回家,睡一觉,或者去书店看看。前座的女孩子趴过来问我有没有空,大家一起去吃饭,顺便唱个歌看场电影。支着脑袋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我摇摇头:“对不起,我……下午有事儿。”   她很遗憾,又特别体谅地点点头,转身便去游说别人了。   我知道自己去不去其实无所谓,也不想去,于是顺水推舟。可有些时候往往没法想得这么开,比如面对某些人抛出的橄榄枝时,总是自以为很重要,就错觉对方其实也很脆弱也需要人文关怀,好像他无助一些,就能更有存在感——这实在是很没有逻辑的推论。   抬头就撞着仁王雅治。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从网球部回来了,队服也来不及脱,松松垮垮披了件制服外套。我余光躲避不及,只好站起来也看着他。   他没有偏开头,也没有说些什么打破沉默。真的过了好久。我才皱着眉头冲他点头:   “你……让一让行吗?”   于是仁王雅治忽然笑开了,随手从抽屉里拖出书包,半挂在肩膀上,当我在心里暗骂着这人有病吧挡我前面很好玩吗时,俯下身来,盯着我的眼睛。   “你干嘛——”   “你下午真没空?”   话还没说完,走廊上的人群里不知道怎么就爆发出一阵大笑,还间或夹杂着此起彼伏的口哨声。我从仁王雅治莫名其妙的问话中抽回神智,转头去望向教室外面,就看见一个靠在门边的男孩子大声地喊了一句:“仁王,有人找!你真丧心病狂啊,人家才国二!”   仁王雅治回头笑骂一句,示意我到楼梯口等他,便没有停留,朝着教室外走去了。阳光随着步伐在一头白毛摇曳,看得我心驰神往,又有点儿心酸。   我跟在他后面走出教室,远远地瞥了起哄声最高昂的那个地方,然后就转身朝楼梯口走去了。人群里的学妹我见过几次,国二的筱原栗香,女网部正选,是个挺可爱的小姑娘。她送过仁王便当和巧克力,也因为男女网球部的联合活动有过或多或少的交集,大家都觉得她喜欢仁王雅治,自己却从来没有表示。   仁王雅治走到我身边的时候,我还是克制不住地把目光定在了他的领口。挺括的制服,往下数,第二颗纽扣的位置空荡荡的。我也说不上来那一刻究竟是什么感受。   大家都说新垣夏知脾气好,不记仇,却不知道我的心沉寂得像是泥土,一刀刀刻下去痕迹清晰得无以复加,只是上面长着植物,谁都看不见。天天年年,愈加繁盛,生命力旺盛到连自己都忘记拨开绿油油的快乐,去数一数曾经疼过的每一道伤。   他被打量地有点不舒服,只好朝我摊摊手:“你说这都什么事儿啊。”   “是啊。”我点点头走下楼梯,回过头去看他的时候,少年逆光而立的轮廓,一如心中勾画过的那样清晰。   你说,这都什么事儿啊。   *   虽然不喜欢晒太阳,可毕竟还是精力无处发泄的国中生,仁王雅治没事儿也喜欢到处乱跑,很碰巧的,在他一个夺命连环call打过来问你有空吗的时候,我通常,也很闲。   我们已经去过了很多地方。赏樱、夏日祭、昭和年间的火车站遗址,圣诞夜去教堂骗糖果,草间弥生的画展,在池袋的A店买买买……作为一个男性朋友,仁王雅治在有趣程度这方面可以打满分。而我只能在他尚且单着的时候被拿来练手,献上无数惊喜与彩蛋,以便全面贯彻到他未来的女朋友身上。   如果说是八卦和舆论把我包裹在同桌的身份下,仿佛一团果冻胶,那么这些就是我唯一能够甩脱一身黏腻的束缚,大大方方拉着他一阵风似的从这儿跑到那儿的时候。把少女心隐藏在互相贬损,偶尔关心,共同分享一段午后的阳光里,即使治标不治本,即使……也只能走到这一步。   于是他乐此不疲,我甘之如饴。   今天去的不是什么名胜,而是游乐场。   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我被他吓了一跳。仁王雅治特立独行,对于卡拉OK主题公园之流往往抱以嗤之以鼻的态度,很不巧,身为他的同伴,我却不止一次地表达过自己对其的向往。   他总说,再等等吧。   我还真就那么等了三年。现在想想,傻死了,我自己就不能来吗?   从鬼屋里走出来时我好像还没有完全体会过来,自己已经和仁王雅治手牵手这一重大事实,而且是在这个恋爱万能的游乐场里。   仁王拍拍我的肩,我条件反射性抬头去看他。灯光昏暗,气氛幽森,可即便如此,我的耳朵却像被火苗燎到一样,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是什么颜色。   他忽然眯着眼睛笑了,也不知道因为什么,心情特别好地指了指天花板:“看上面,有照相的,出去了可以拿一份。”   国中三年,大小活动,我从来只是拿着傻瓜相机在人堆里穿梭,今天总算央着我爸把那台单反借给我,毕业典礼结束后去找仁王雅治,却只能隔着重重人海看到少年格外显眼的白毛。在路上晃了一下,就消失在转角了。   游乐场体贴的服务提醒了我,我连忙站到他的身边。其实相机就在我书包里搁着,我被鬼怪吓得狂奔时还能感受到它在我背上一颠一颠的节奏,仿佛不负责任的迫切怂恿。   面对镜头的时候我总是格外紧张,毕业照上,四十五个学生呈四排站立,只有左上角的我沉默而严肃,嘴角绷成一条直线,看得仁王雅治一声接一声叹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我不喜欢拍我自己,所以不知道怎么笑才好看;也许是因为我从来没有和他一起照过相,即使是茫茫人海的一个镜头,这张照片也显得弥足珍贵,我怕照不好……   我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咔擦的快门声就响了起来,连一个完整的表情都没做完。   出口的地方,穿工作装的大姐姐正把相片从屏幕上导出来。   仁王雅治扎人的白毛脑袋凑过来,“噗哩~我看看?”   可惜被我推开了。   “不行!”我挤开他和愣在一边的大姐姐,蛮横地霸占了整张服务台。还好工作日客流量不大,否则我的做法,实在是给身上这套立海的校服丢脸。   我小心翼翼地点开。   四张照片,仁王雅治都是同一个表情,邪气地笑着,眉目英挺。   而我,四张照片的表情过程可以用“笑吗?”“笑吧!”“万一不好看呢?““还是别笑了……”来描述。   就没有一张好看的。   强烈的闪光灯在我的瞳孔深处凝聚成一个点,照片上的新垣夏知素面朝天,因剧烈奔跑与疯狂尖叫而翘得极有造型的那头乱发格外抢眼。   “怎么了?”   一转头,仁王雅治那张脸吓得我半口气堵在胸口。他是怎么凑过来的?打网球的都会缩骨功?   “没事儿,”我呵呵一笑,“照片没照好。”   “怎么可能,只要有我英俊的面孔入镜,这照片就成功了一半。”   “的确只成功了一半儿,”我叹气,“是我太丑了。”   他没讲话。   “……你不觉得这时候你应该立刻制止我的自暴自弃,并大声说“你—点儿都不丑’吗?或者体贴地安慰我,没事儿我们再去阳光明媚春风和煦的地方,正正经经照一张?”我无耻地打量他,余光看到那个大姐姐脸上的严肃神情终于绷不住了。   少年沉默了很久,再次开口时有拐带话题的嫌疑:“我在想,如果有那么一段话,很心灵鸡汤也很鸡肋,甚至会破坏我仁王雅治的帅气形象,我到底是说还是不说?”   “我说正经的,你别……”   “每个人的确对美有共同的判别标准,否则大家就不会都觉得舞蹈社社长好看,不会都觉得部长光凭美色就能站到立海最高点,也就不会觉得我仁王雅治,帅得不是人。”   他的表达并不是很好,像驾车上路的新手,每个字都要谨慎思考良久,末尾那处恬不知耻的自我推销却格外流利,让人有种先前的磕磕碰碰就是在作秀的错觉。   我没话说了。从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我们静默地肩挨肩站了一会儿,来来往往的有游客都像见鬼了一样盯着我这个霸占着服务台的小姑娘,很快我就招架不住了,抬腿要走。   “可即使这样,我还是觉得你,挺好看的。”      ☆、[10]他的纽扣      这就是你思考半天的结果?   我回头愣愣地看着仁王雅治。忽然明白了他之前那句“心灵鸡汤”是什么意思。也许很多人看到这儿会不屑地冲我泼冷水,说仁王十句话里九句半都是假的,这种看似发自肺腑实则流于表面的赞美之词就更不用说了,你难道没听出他语气里的戏谑吗?   还真没有。   如果他对我说的话全都是假的,那我就在假的里挑自己喜欢听的。我已经不能主宰他对我的态度了,难道连控制自己情绪的权力都要被剥夺了吗?我不甘心。   那双眼睛里面的真诚和懵懂一览无余。百年一见,我又怎么会甘心?   “我……我也觉得你很好看。”我低下头,鼻子微酸,不敢让他发现我眼圈红了。   “噗哩,我仁王雅治当然很好看!”他无所顾忌地哈哈大笑。   在四张照片中飞快地挑了一张,也不管大姐姐是不是意会了我随手一指中蕴含的意思。扭头跑向卖冰淇淋的小摊位,沉重的书包一跳一跳,那部相机的心情,似乎特别好。   举着两个火炬般的香草冰激凌,我在人海里迷了路。长长的中心大道,伛偻提携,甫一抬头,却隔着一个又一个发型各异的脑袋,看到了一张我最熟悉的脸。   比影视剧用惯了的目光相撞一见钟情更煽情的是,在我的目光接触到他之前,男生早就把眼神定格在了我身上,那道视线里尚存的热度,追着我从奔向小摊接过冰激凌,艰难而小心翼翼地喊着借过又冒失了踩了哪个OL的脚,不知看了多久,直到这个瞬间。   忽然很想好好哭一哭。   我们每一个人都没有自己想得那么特别。没有人是独一无二,那么多张平凡的脸,高矮胖瘦不一的身材,共同组成了这个太过庞大和残酷的世界。   把你从人海中辨识出来,靠的不是眼睛,而是心。   *   从过山车上下来,我吐得晕头转向,小脸苍白地坐在椅子上发呆。仁王去小摊位买了一瓶冰水和一块毛巾,包好了递给我:“敷额头上。”   “你居然会照顾人。”我照做。   “你不是连道谢的力气都没了吗?噗哩。”   我气结。转过脸去不理他。刚才我们俩坐在长椅上舔着甜筒聊天,相隔很近,肩膀紧紧挨着,仿佛这个大型游乐场里任何一对庸俗却亲密的情侣。   正说到我妈护女心切,即使过山车事故一年也少有几件,她也从来不放我坐上那种可怕的大型机械时,仁王雅治忽然站起来,我说你干嘛抽风啊,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笑得特别强势。   “我带你去坐过山车。”   一直偏着脸导致脖子很酸,我勉为其难地转过去,他像是掐着时机开口:“噗哩,现在感谢你妈了吧?看这样子你也玩的差不多了,我送你回去?”   “哦。”我蔫蔫地点头,背着手掐自己的胳膊。气氛转变地有点快,他已经自顾自地走出几步了,我却还没从刚才冲晕了头脑的兴奋中缓过劲儿来。   就像在我还没准备好的时候,我们已经毕业了。   “仁王……”我突然叫住他。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冬天已经过去了,午后的太阳就竟这样温暖,额头渗出密密的汗,少年回过头来看我,锡纸烫了三年的头发折射出明晃晃的灿烂一片。   和某个春假,那个在栏杆上骑车耍帅的小男孩儿重叠在一起。   “其实最后我报了X大附中。你说你要去工业附属……那,希望以后还能再见吧。”   我想我笑得很灿烂吧,他们都说即使我不是倾国倾城的大美女,但是没有人会不喜欢我的笑容。   我永远忘不了眼前的那个人的表情。我承认我是想从那表情中看出点什么的,像小说中写的那样,电视剧中表演的那样,眉头紧锁,双眼仿佛要喷出火一样,或者最好能一把将我推到墙上用双臂夹在我的脑袋两侧困住我的行动,然后逼近我恶狠狠地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根本就不在乎我,对不对,对不对?!现在你满意了,恩?!   是的,我知道这是太过狗血的场景,不是我想象力贫乏,也不是因为我深受偶像剧毒害。   只是,我们再怎么嘲笑俗套狗血的桥段,其实内心中还是羡慕那样的轰轰烈烈。   无福消受,才嚎叫着“玛丽苏啊”然后阴笑着鄙视,却在某一刻突然心生向往,如果那个人,能实实在在地向我证明一次,他的心里面是有我的。   回想起来也觉得自己很犯贱,我这个女主角当得真憋屈,三年了还没一点儿安全感。其实他也没有视我为无物,比如刚才人海中间的目光相随,放在任何一个心智正常感情丰富的少女身上,都会为此深深感动。可喜欢一个人的心情是管不了这么多的,再多关照,再多默契,只要披着好哥们儿那层皮,少女心就永远也不懂浅尝即止。即使我已经说出了放弃的通告,但暗恋的耳朵,从开始就渴求着一句承诺。   可是当时眼前的人,却什么都没有说,微微一愣之后,立时微笑起来,“X大附中?你考得上吗?”   “自招考试都通过了,今早出的名单。就是你生日那天,我去考的。”   “没看走眼吧?冈本老师高度近视你又不是不知道——”   “滚!”我恶狠狠地回了一句,他就眉开眼笑起来,说,“好好好,我嘴上不积德。庆祝你考上了,庆祝新垣夏知通敌叛国,从此,再也不用每个新学期都和我坐同桌了!”   我站在原地哑然许久,远方的地平线看起来都有些变形,我张张嘴看他,他扔下一串儿帅气的台词走远了,我不知道怎样把话题往下接。   “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我注视着那个背影。心脏开始没来由地狂跳,整个人仿佛随着过山车慢慢地爬升到最高点。最最难受的并不是过山车呼啸俯冲而下的瞬间,反而是一点点攀升到高处,眼前的轨道仿佛到此截止,两旁只剩下抓不住的一片晴空,你惴惴不安地等待着那一刻的心悸,却不知道是这一秒还是下一秒。   “当然有。”仁王雅治回了头。   我默然地看着少年从远处走回我身边,是闲着没事儿做功消耗能量,还是想在大庭广众下秀一秀他的酷似偶像剧男主角的演技?   “不说我都忘了,这个给你。”   “……什么?”   “纽扣啊。你不想要,我就真送给那个学妹啦。”   我心里的过山车,瞬间脱轨下坠。   他松松垮裤地站着,挺括的白衬衫晃得我睁不开眼,胸口空荡荡的位置连出一根线头,弯弯绕绕,最终缠在少年摊开的掌心上。我眯起眼睛,把手挡在额前,顺便也遮住了眼里清清浅浅的液体。   二话没说,我原地起跳扑上去,一把将他推到路边灰白色的墙上,甚至清晰地听到他后脑勺砸在墙上时沉闷的“咚”的一声。身高差距过大,导致我只能退而求其次按住他的两只胳膊,红着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他——然而刚刚想象中的那些诸如“你是不是一点都不在乎我?恩?恩?!”却一句都问不出口。   我是知道答案的。   他定定地看着我,目光清亮,仿佛平日里彻头彻尾地伪装被我粗暴地剥了下来,陌生而熟悉的仁王雅治,抬眼沉静地一瞥,全宇宙至此剧终。   我松手,什么都没有说,劈手夺下了他的那枚纽扣,转身跑了。   我终于明白了电视剧里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有车不坐非跑不可的景象,心脏砰砰地跃动,全身的输氧量开到最大,是太心急,是怕,再也见不到。   可我毕竟不是山下智久。拦了一辆出租车,趴在后座上回头,还能看到那个少年,站在游乐园门口的中心大道上,被阳光渲染得无比温柔。   “师傅,去立海大。麻烦快点儿!”   司机大叔很给面子地一踩油门,仁王雅治的影象就被远远地甩在了车屁股后边。我倒也没指望他能打了鸡血似的冲上来。真的没有。   “小姑娘怎么了?和男朋友吵架了?”   我徒劳地抹着眼泪。   “不是的。”   不是的。我不能让你看到啊,仁王雅治,我哭起来太难看了。      ☆、[11]有人舍不得   我排出一列硬币冲司机大叔豪气万丈地说了声不用找,在他笑骂着全是小面额找个鬼啊时砰地一声,把车门连带着那声唠叨砸了回去。一路冲进立海,保安见了鬼的眼神下我狂奔着穿越中央大道,三步跃过教学楼台阶,室内鞋也来不及换,啪嗒啪嗒甩下一串儿脏兮兮的脚印。然后爬上楼梯,转弯,冲刺,刹车,撞进办公室大门,势如破竹。   冈本正在冲咖啡,用的是茶杯。看见我时手也没抖一下,打了个招呼说进来吧,自己找备用志愿表,找不到尽量……不要问我。   我连瞪他一眼的心思都没有。一把扫开桌上堆成小山状的物理考卷,攥紧了白花花的纸片中,那唯一一张,又轻又薄的志愿表。   像是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   握笔的手都在抖。   立海大,附属工业高中,建筑科。   我的故事实在乏善可陈,说白了,不过是我有个同桌,我很喜欢他但从没开口。我也不确定他是不是喜欢我,他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如今毕业在即,保送资格我也拿到,选择哪所高中,答案昭然若揭。   可我舍不得他。   很多人都以为仁王雅治一定对我做过什么,才让我一厢情愿地误会至今。外界一直传闻他擅长暧昧,斡旋感情,却极少承诺,其实他什么都没有说,连那枚纽扣,那张好不容易撕下来的面具,都是我死皮赖脸逼着他的。   他只不过是带我出去玩,给我讲讲题,年复一年极富使命感地邀请我去看比赛。心血来潮时会潜到补课班楼底冒死掐断保险丝,美其名曰英雄救美,好让我早点儿下课。一切如同当年跳下围墙时那轻飘飘地一托,恪守礼仪,毫不冒犯。   可正因为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才坚信有可能。   *   冈本接过那张崭新的志愿书,什么也没有问。他和我一起走出办公室,转身锁门。我瞥了眼走廊外面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天空,说还没五点呢老师你怎么就下班?忒不厚道了,其它想要改志愿的同学怎么办?   哪有的事。他吊儿郎当地把钥匙抛向天空,旋转三周半,没接住。   “你都改志愿了,别人的意向也差不多坚决了。”   我别开头,望着走廊上那串灰扑扑的脚印,忽然觉得很羞愧。假装听不懂他在那儿揶揄什么。   后来才知道,其实上交志愿名单的截止时间是那天中午,下午老师和学生一起放假,何来五点下班之说。冈本没有瞒天过海的本事,整个国三年级的志愿都因他推迟了一天上报。第二天物理课刚结束,教导主任就冷着脸推开门,说冈本老师我想和你谈谈。   她的高跟鞋一下一下叩击着地砖,雄赳赳气昂昂地,响彻走廊。   我低着头从他们俩身边走过去,昨天校服湿了没有干,今早只披了条外套就匆匆出门,下午很热,我敞开的领口露出里面的花格子衬衫。   她深深瞥了我一眼,皱眉训斥道:“你怎么为人师表的,连个班都带不好?整个神奈川教育机构,只有我们推迟上交,都是因为你!”   其实是因为我。   我站在走廊另一端,注视着好不容易请走教导主任后,靠着墙无奈耸肩的冈本,好像任何一个因考砸了而被训斥地蔫儿吧唧的大男孩。   忽然觉得很对不起他,又觉得自己太幸运了。   这个物理老师,这个班主任,这个自己也才毕业没多久的年轻男人,在我任性妄为地放弃录取资格时,眉头都没挑一下。他不问我为什么,不问我想好了吗,不像文理分科时那位建议我趋利避害三思后行、苦口婆心想把我拉回正途的班主任。   他知道我想走哪一条路,也足够信任我。   我当然明白,他总有一天会变,变老,变得成熟世故、熟谙中庸之道,在家长忙着为孩子的自招名额登门拜访亲自送礼时,变得游刃有余,甚至变成教导主任那样业绩不突出却战斗力破表的老顽固。他会结婚生子,会不理解学生那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一意孤行,会在乱成一锅粥的课堂上,无奈地放下教案说,你们怎么都不听我的话呀,这么多年,我教过在官场顺风顺水的学生,也有蹲了十几年监狱的学生——也许,他根本不会再次拥有,那种乱成一锅战国时代的课堂。   我亲爱的学弟学妹们一定会为此怨声载道叫苦不迭,也会在如此高压政策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闲暇之余念叨念叨曾经也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学姐学长——可这与我无关。   冈本这个姓氏,在我心里,已经代表了最好的老师。   最好的老师,和最好的青春。   *   出校门时天已经黑了,路灯下的立海大暮色四合,电动门在我身后缓缓关上,仿佛一只吞饱了青春年华的巨兽,餍足地闭上嘴巴。   我一个人往前走着,没带伞,顶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坐完过山车的后遗症终于逮着了可乘之机,急速泛上来,冒着咕噜咕噜的泡泡。   其实我的意志力远没有自己所以为的那么坚定。一腔热血支撑我自顾自地改了志愿,却不打算为我善后。我爸妈要是知道他们的女儿那样任性地挥霍前途,会怎么想?三个月前捧着历年考题熬夜死磕的新垣夏知,会怎么想?仁王雅治……庆祝我叛国通敌,自此老死不相往来的仁王雅治,会怎么想?   童话故事好就好在,它们通常在灰姑娘嫁给王子的刹那戛然而止,Happyly ever after。小孩子不会关心婚后复杂的权力斗争和人心险恶,那是大人的事情。   所以仁王雅治嘲笑我幼稚,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这就是做事不经大脑的后果。我忧伤地咬牙,然而此刻再改志愿已然来不及,冈本会怎么想?更来不及的是我左手边这辆开着大灯虎视眈眈的车,司机拍了三下喇叭,啤酒盖眼睛背后射出两道冷冰冰的光。   我从自我埋怨中抽离出来,一个激灵,飞快地冲过斑马线,每一步都啪嗒啪嗒溅起一串水花,仿佛在和信号灯上那个悠哉踱步的绿色小人叫板。   然而雨天路滑,在迈上人行道的刹那,我脚底一滑失去了平衡,狠狠地摔在地上。   狼狈地爬起来,甩甩袖子,我盯着肿成馒头高的脚踝发呆,却挤不出一滴泪。也许是早在出租车上就哭干了库存,也许是雨渐渐大了,我自己都分不清,脸上流下来的究竟是什么。   抬头却看见了仁王雅治。   这个场景在今天出现得太过频繁,频繁到我根本没有怀疑过,他为什么会忽然露面。只是心安理得地凝视着少年,看他将伞举到我头顶,隔开湿漉漉的空气,遮住头顶那一方灰黑色的、压抑的、和我一样麻木着脸的天空,仿佛摩西分开红海。   然后蹲下来,指了指自己的背,说:   “上来吧。”   *   我的眼泪几乎流成河,只能用右手徒劳地抹着脸颊,最终湿成了一片,大热天的,趴在十七号背上,哭成了一只融化的雪人。可他只是从容地背着我,步伐平稳,我几次想从他背上退下来,都因为双腿被牢牢钳住而作罢。   “让我下来。我能走。”我说。   “地面上很烫,否则你以为我乐意背着你?!死猪一样沉。”   “你!”我的话卡在半空,才想起他背上的只是手机世界的一副皮囊,胖不胖和真正的我有什么关系?我用这张脸和他说话,和他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荣辱成败,不过是一段真实性尚未可知的记忆,所以才能不要脸地把小时候那点儿破事全倒给他听。   只是那双在月色下沉静如水的眼睛让我有点儿心慌,难道他认识我?   他知道我是谁?他不知道……他知道了吧?不,不可能,你以为写小说啊,什么细微的小表情和小动作都能推论出blablabla一大堆结论,大脑回路深得像马里亚纳海沟一样的人是不存在的,不存在的。   我轻轻地抚着自己的面颊,十七号的这身皮囊,就这样保全了我所有的尊严和自在。   走了很长时间,终点还没有到,眼前的道路被骄阳炙烤到变形扭曲,我昏昏沉沉地又想睡觉,突然听到男孩子沉沉的声音:“你刚才,哭什么?”   我呆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什么。这种反应能力,太超群了,反射弧抻出来都能跳绳了。   “也没什么……”   他嘁了一声,就那么短短一个音节,居然让我听出了至少不下十种的不屑与复杂。过了一会儿,他脚步放慢,托着我双腿的手微微施力,好像在克制着什么情绪。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说:“你说的那个男生,也背过你吗?”   这哪里是询问。拜托你有点儿诚意好不好,句末的问号能别读得那样肯定,成吗?   “你又说对了。他……的确背过我。”      ☆、[12]再和你同桌   多年后我仍然记得这种感觉,什么叫突然间从平凡跌入最悲痛,从最悲痛飙升到最幸福,心潮起伏地仿佛和着瓢泼大雨的节奏。   一路沉默,仁王雅治什么都没有说。似乎体谅到我的脚连在空中摇摆都会痛,于是走得很慢很稳。   我先是把脸贴在他背后,切身体验到了什么叫做煮熟的番茄,然后因为扭着脖子实在难受,才不得已把下巴抬起来,放到他肩窝里。   他脚步一滞。   “新……夏知,别太难过。”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叫我,也不明白他那句不合时宜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不难过。”   我慢慢地,把头凑近他耳边,很轻很轻,却又十二分真诚地问他。   “我说如果,如果,如果我后悔了,我还想和你同桌……好吗?”   蚊子叫一样的声音,湮灭在公交车嘈杂的到站声中。   我的目光近乎仇视地投向那个站台,公交车在雨幕里放出一连串灰烟,摇摇晃晃的背影,像是明目张胆的嘲笑。   倾盆大雨浇灭了我的勇气。一句话不说第二遍,即使第一遍连我自己都没听清楚。仁王雅治喜欢,也格外擅长拐弯抹角。上一秒过去,下一秒,我大概永远也无从得知他对我改志愿者这件事的态度了。   可是……我听到了什么?   漫天雨雾里,少年手中的伞撑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我愣了一下,头深深地埋下去,伏在他背上,不敢哭出声音来,眼泪噼里啪啦地落进他颈窝里。   他停住,问:“女人是水做的吗?这是下雨,还是你哭了?”   “我没有哭……”嗓子像是黏住了,“你就当是我太累了,睡着了……口水,口水……”   “好。”他点点头。   这个回答和刚才的声音汇作一股三年前的巨大轰鸣,越过时空的裂隙,滚滚而来。   ——我还想和你同桌……好吗?   ——好。   *   那本书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在刷牙,满嘴泡泡。白色的牙刷挤在嘴里,右半边脸鼓了起来,像是肉多汁多的小笼包。   突然听到天花板上一声响亮的口哨声,抬起头,一只巨型昆虫状的物体在我的头顶上方盘旋,得意洋洋地说:“早上好,十七号,你好像过得挺滋润的?”   我仰头看了一会儿,缓缓地颔首:“是啊,谢谢关心。”   “哇,好冷淡。难得来探望一下你,居然轰我走。”那种和蔼慈祥的腔调,像是下来走基层的中央领导干部,可下一秒他忽然话锋一转,咄咄逼人地问道,“倒是你们,几天没做过任务了?这种不吃不喝不洗脸不刷牙不换衣服没有娱乐的日子,你确定你没有腻烦?”   “谁告诉你,我们不吃不喝不洗脸不刷牙不换衣服没有娱乐了?”我一字一句地把他的话背出来,朝他竖起沾满泡沫的牙刷,“这是什么?”   “好吧,这种起床吃饭打游戏的日子,你确定你没有腻烦?”   “没有。”   我对他说的是实话。   从第四区域回来后十七号向我道了歉,为他自作聪明的一味隐瞒,言辞陈恳,我都挑不出语法毛病,更无权剥开那层彬彬有礼的表皮质疑他的内心动机。我们休整了几天,在第六区域的备忘软件里找到了密码数字,之后达成了不要急于求成的共识,于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任务进度慢了下来,我却过得很开心。   我从不做梦,每天按时醒来,醒来的那一刻总是从今天的做饭打扫卫生安排,联系到我还能赖床多久。有时候去任务区域开荒,有时候干脆和十七号并肩而坐,关掉所有灯,拉上窗帘,对着客厅那台液晶电视打红白机——松鼠大战,魂斗罗,坦克大战,反正不管玩什么,我都死得比他早。   那种每天跟着太阳一同作息,每天带着目标醒来,从不悲伤从不感怀甚至从不思考,也许机械化,也许有些无趣,可是疲累的时候靠在餐厅的椅子上,一边给自己扇风一边跟十七号聊些有的没的,单纯而快乐的感觉——是的,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过。   至少和他相谈甚欢的时候,不需要分一半心,绞尽脑汁来编造一句足够有趣、深刻、知性,又让对方觉得有台阶下,有新话题可以提及的回答——那样的卑微与期待,是我曾一度想逃也逃不走的怪圈。   我从来没有这样快乐过。   快乐到不想离开。   “我不腻烦,真的。就当这是一次免费的长途旅行,又恰好拥有一个有趣的玩伴。换了你,你会想离开吗?”   “你这样……就像一只死命地把脑袋埋在沙丘中的鸵鸟。”   “我始终觉得死命地把鸵鸟的脑袋往外拔的人更可笑。干卿甚事?”   那本书在空气中微微地抖动,我绷紧了胳膊,怀疑他会一时忍受不了怒火朝我砸过来。   “好,你不腻烦。那你的遗憾呢?呆在这里,就永远没有重来的机会啊!”   我耸耸肩,“我倒是很奇怪了,当初是谁莫名其妙把我拉进这款手机,现在又来赶我走的?而且,我想我的态度应该很明确了,我从来都没有遗憾……我能有什么遗憾?”   他的沉默里明明白白激荡着,你撒谎。   “你以为我什么不知道吗?你说你从来都没有不甘心的时候,那你高二的海原祭……”   我手中的毛巾向下一沉。   镜子里露出一张湿漉漉的脸。   我仿佛透过那副不太自然的表情看到了那时候天边鱼鳞状铺排得无边无际的云,太阳刚刚落下去,浅紫色的天空仿佛融化成一大滩的提子冰淇淋。穿女网部队服的女孩儿大步冲进组织部办公室,仿佛一阵蹦蹦跳跳的风。   “学姐好,报名还没截止吧?我可以参加你们的活动吗?”   那双结着薄茧的手接过我递去的报名表,水葱般的纤纤玉指握紧了细细的笔杆。她开始填写个人信息,从一开始的略微迟疑羞涩,越来越意志坚定,连脸颊侧面浅浅的酒窝也愈发加深,笑意从嘴角蔓延到我心里,不觉甜蜜,只是荡漾出大片大片的酸涩。   “谢谢学姐~请务必让我参加这次的活动哦,否则可能再也找不到这样的机会,把我想说的话告诉他啦。”   “好的。我们会通知你想要告白的对象,明天下午两点整,在礼堂集合。”   声音干涩得不像是我的。   纸上写着两个人的名字。一年D组,筱原栗香。二年C组,仁王雅治。   于我而言何其熟悉的笔画,却能被另一个人写出千回百转的娟秀姿态。   你自以为的犀利透彻,其实都是一种偏见。比如有这样一个故事,从我的角度出发,每个人都会为我扼腕叹息。而透过另一个人的眼睛来看,这未尝不是一个有情人将成一对庸俗情侣的,甜蜜结局。   收起那张报名表,朝她点点头。没来得及剪短的指甲深深扎进肌肤,背后的冰淇淋天空粘滞成干涩的污渍,我看不清。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有勇气张开眼睛,闭眼的时间太长以至于明亮的灯光照进眼底,晃得我瞬间泪流满面,仿佛坏掉的水龙头,一滴滴急速地淌下来,洇染在手背上,瞬间冷却。   我什么都没有问。   那本从出场以来就聒噪个不停的书,其实并未被我真正讨厌过。他咋咋呼呼故作悬殊的样子,为这个死寂沉沉的手机世界,平添了一两分烟火气。有时候我也会兴致高昂地围观他和十七号的拌嘴,吵架,看他争不过就砰的一声消失逃遁,然后和十七号面面相觑,爆发出大笑。   只是这一次,他选择了最错误的方式。   头顶再次沉默了好久,他终于还是忍不住,轻轻叫了我的名字:“十八号?”   “你们这些常年跑客户的游戏管理员,是不是日常交际都格外贫乏啊?不坐格子间,也不用为了什么名额勾心斗角,暗地里使绊子,所以才会这样迫不及待把一颗真心都剖给别人看吧?”   “你别扯开话题……”   “我没扯开话题。只是想告诉你,走什么样的路在于我和他,你这样急迫,会让我以为我们是否通关和你的奖金挂钩。太露骨太张扬,总会为人所忌讳。”   他的语气让我想起一群人。   一年前我读高二,筱原栗香以立海嫡系的身份直升我所在的高中。如果说国中时关于她和仁王的谣言还能称之为空穴来风,那如今就因毕业时的纽扣事件多了那么几分底气。我永远也无法忘记的是,每当我用一个晚上的辗转难眠为自己画好一张面具,又揣着心底那无数张腹稿来到学校的时候,总是会被那群八婆戳的鼻子不是鼻子眉毛不是眉毛。   ——他们是怎么回事啊?   我也不知道啊。   ——我们原来都以为你们两个才是……都不好意思问你呢。   你不是正在问吗?   ——哎哟你可别生气啊,我们就是随口问问。   我没有生气啊。   ——不过那个谁……她可真是高调啊,搞得我们都替你尴尬了。   呵呵,那个,你为什么要替我尴尬?   很多时候我不得不承认,原本我并不妒忌,也不难堪,偏偏旁观者总是用她们所谓的“体谅”和“避讳”来□□裸地暗示我,我应该妒忌,应该难堪,应该恼羞成怒——谁也不知道,最终让我局促不安的,恰恰就是这些无比善良的旁观者。   “我说这些话的意思不是让你生气。”   我收回涣散的目光,不知道应该对他说什么。   “我没生气。我很真诚,你看我像生气的人吗?我从来没有否认自己不聪明不出众,但我至少努力过,争取过,你又何必在这里激将我?”   如果这本书能化为人形,大概此刻已经忍不住微笑着骂一句“靠”了吧。   “好吧。”他沉默了一会儿,“最后一个问题。我问你,如果重来一次,你还会不会选择和他一起打那款手机游戏?”   我无奈地扶额:“你们这群游戏管理员脑子都有病?!”   “你会不会?”   “我会。”我终于严肃地回答了他,“关于这点,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况且,那款手机游戏,难道不就是现在这款游戏吗?”   “我希望这一次,你也同样不会后悔。”他终于停止了扇动书页,不知来自何处的,坚定而富有深意的目光,看得我有些无措。   “你……什么意思?”   “游戏本身并不是最重要的,这点,恐怕你早就知道了。”他越来越喜欢说一半留一半,那说出来的话里还杂夹着大喘气,听得我那颗心上上下下,像在坐过山车。   我拧开水龙头:“……所以?”   “你最终会感激我的,”他唰一下降落到我面前,“人生中充满了不可更改的遗憾。但毕竟,这款游戏,就是那款游戏啊。”   仿佛过山车从最高点俯冲而下,我突然觉得五脏六腑都失重漂浮了起来。      ☆、[13]一句梦呓   我对着镜子把领子翻好,重新梳顺了起床时随随便便扎起一把的头发。水龙头一直开着没关,哗哗的水声冲散了杂乱纷陈的思绪。我这人就是这样,想不开的时候做些什么缓解,仿佛身体沉浸在忙碌的疲惫里,内心才能真正安定。   “他来找过你了?”   走出卫生间的时候,十七号的声音忽然响起,我的心思不在这儿,被他吓得左脚拌在右脚上一个跟头栽了过去。他扶起我的胳膊,直接将我拉近了怀里。   我数不清楚这是第几次对十七号投怀送抱了,估计他都开始习以为常并且摆好姿势迎接我的意外了。真伤心。   “你……你怎么知道?”   他格外不屑地看着我:“每次你和他说完话,表情就跟谁欠了你八百万两雪花银似的。”   我伶牙俐齿地反驳他:“那是你。讨薪农民工。”   我一点也不想形容那一刻十七号的表情,一点也不。   我们面对面在餐桌边坐下,开始吃早饭。明明过着日夜颠倒与世隔绝的生活,却偏偏要在这种无关紧要的细节上保持着强烈的仪式感——那本书曾经困惑不解,却被我用一句“十七号做饭很好吃”搪塞过去了,听得男孩在边上一脸难言的沉默。   这个早晨似乎因为那本书的不期而至而显得格外难熬。十七号也没有说话,他本身就并非热络来事儿的少年,大多数时候都是我一个人烦个没完。他只是风卷残云地解决了餐盘里的食物,然后随手丢过来一个RAR压缩文件包。   我保持着“(#`O′)”的姿势静默了几秒钟,才默默地把手指移到文件上方,按下“解压”指令。一边问他:“你就不怕我接不住,这玩意儿掉到牛奶里?”   他耸耸肩:“那更好了。反正你也不想喝。”   文件包里是已经找到的六枚密码碎片。通关所需的东西一向放在他那里,从开门用的神奇铁丝,到每个区域的胜利品,我正疑惑他这样做的动机,却听见他自顾自地开始解释。   “我想了想,这些东西你也得有一份。否则,不怕我哪天一个人出去了丢下你?”   很少有人能把心底见不得光的阴暗铺在阳光下,十七号更不会。我把碎片放在自己的背包:“别跟我开玩笑了。难道不是两个人一起出去的吗?”   他被我噎了一下,一时语塞。支着头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在想什么。再看向我时,眼底居然有一丝残忍的落寞。   他走到电视前面,把红白机的插孔连上,一屁股坐下,仿佛偶像剧里赌气不说一个人憋着消化的男主角,留给我一个无限遐思的背影。   “今天放假,没意见吧?陪我打一局游戏……算了估计你也不会。”   我一把夺过他手中的游戏手柄:“谁说我不会?不就是上上下下AABB吗!真正有技巧的小攻会非常善用这几个动作让小受……”   话音未落,他探身而来,我吓得本能地往后撤,那一瞬间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兴奋还是害怕?   我是不是应该配合点儿,闭紧双眼一仰头一挺胸了。   强吻我吧。   被自己的这个想法恶心到了,一晃神,十七号已经用力捂住了我的嘴。   “算了,做任务吧。我还真不知道你会说出什么好话来。”   我意犹未尽地跟在他身后,看他从口袋里掏出铁丝捅开第七区域的门。忽然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他会把更加重要的密码交给我,却从来不让我碰哪怕一下那根万能铁丝?在我红着脸反驳“说得好像你很了解我一样”时,他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停住脚步,点点头,却不转过来看我?   十七号对我的生活习惯掌握得很清楚,他说的每句话都像是暗示。我不是没有旁敲侧击过,却总被四两拨千斤地绕开。   好像是一个不能踏足的禁区。   那种一切尽在不言中的眼神,再次和记忆中的某个人重合。   何止是像,简直就是。   *   在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的时候,被子忽然被人扯走。我抓着被子的手还来不及松开,于是就像一条上钩的鱼一般被从床上直接拉到了地上,扑进了某个温暖的怀抱。   “哈,钓到了。”   不是十七号是谁?我用了半分钟才从他的怀抱和铺天盖地的被子中爬出来,头发乱糟糟地光脚站在地上,烦躁地踢了他一脚,“你要死啊!”   “我是主角光环附体,死不了的。”他朝我眨眨眼睛,“今天怎么安排?我昨天那个真人单机游戏还没通关……”   我用脚趾头都能猜出他想说什么。但还是给予了这位少年十二分的尊重,直到他自知理亏无言,才慢悠悠地摆摆手,缩回被子里,蒙头蒙脑地说:“你去玩吧。”   他把枕头丢到床上,说了声好好睡觉吧就跑去了第七区域。我独自躺在有点暗的房间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拎起来的耳朵仿佛要变成长长的精灵状。   三十分钟后,我一跃而起。踢开地上那两只游戏手柄,冲进浴室洗了个战斗澡,最后穿得人摸狗样,站在房间里唯一一扇紧闭的门外,僵硬的手指伸进口袋,活动的关节咔咔作响,然后,捏住了那根冰凉的铁丝。   打开了通往第八区域的大门。   *   昨天晚上我赖在床上看书,十七号跑到第七区域去打他最近开辟的单机游戏。难怪那本书会嫌弃我们奢靡堕落。   手中的书刚翻过去一页,忽然听到第七区域的入□□发出一声大吼,紧接着本该打游戏打到停不下来的少年气势汹汹地夺门而出,身后追着一本喋喋不休的书——   “你要知道这是置换反应!”   “我去你大爷的置换反应!”他吼完那声,转头与我四目相对。白皙的脸庞一时涨的通红,好看的少年就连咆哮都不失美感,哪像我,静则呆滞动则成魔,生而里外不是人。   我现在就在呆滞中。   并且很久才缓过来。   “怎么了……?”   十七号苦笑的表情加深了几分,仿佛早就料到了这个发展,眉头痉挛一样地皱紧又松开,松开又皱紧。最后只能深深地吸气,低下头:“没什么。”   我还想发问,他却只是疲惫不堪地栽倒在沙发上:“我保证过的,我会让你出去。”   房间里只点了一盏床头灯,我借着幽暗摇曳的光线打量眼前沉沉睡去的少年,空白的大脑终于一点一点恢复运转。   每当我害怕的时候,就会失去反应能力,大脑一片空白,既不难过也不紧张,把灵魂抽出体外,让它不会被情绪伤害到。   直到确定安全了,它才会回到身体里。   我想我现在是安全了吧。默默走到床边,跪坐在地上把手伸进十七号的口袋,轻轻地抽出了那根铁丝。   他了解我,而我何尝不是。即使忽略他和那本书交谈时的熟稔;即使无法分辨他的游刃有余,是早有打算还是天生乐观;即使不深究那句“我回来不是为了在这儿和你废话”……可那个“带”字,究竟是什么时候,变成了“让”?   不是没有好奇心的。他话尾的余音仍在耳畔嗡嗡地响,微微地痒。我努力忽略,可终究还是被她揪住,狠狠地提出来拎到光天化日之下,用放大镜比着看——他到底瞒着我什么?我被他牵着鼻子走得云里雾里,反正无论是谁拿到最后一片密码,两人都会一块儿出去,我为什么不能主动点儿?   铁丝被握紧在手心,我脸颊紧贴着毛绒绒的沙发,端详着十七号的睡颜。闭上眼的时候,才在一片漆黑中放松地流下了眼泪。   他的手指很温暖,轻轻地动了动,从我左眼角抹去了一滴泪。   “A……”   我心脏骤停。那一个瞬间,竟无法分辨他这句梦呓究竟是在叫谁的名字。   蓦然想起迷宫里月光下那双清冷的眼睛,一时间心提到半空,眼泪仿佛水坝开匣不受控制地向上涌,动了动唇,又动了动唇,怎么都说不出口。   “睡吧。”我站起身,把铁丝放进口袋。      ☆、[14]真心话   身为本游戏的通关要塞,不是我刻薄,第八区域实在有些简陋。   甚至只有一个录音软件。   除此以外的空间一片漆黑,茫茫无际。唯一的光,来自眼前缓缓转动的老式随身听,在我睁大眼睛不知这是陷阱还是□□裸的怂恿时,发出了嘈杂的声音。   “恭喜玩家来到第八区域。本区域的通关规则很简单,只需要说出你的遗憾,哪怕只有一句话,也能拿到通关密码。”   声音很熟悉,就那个从头到尾都揪着所谓的“遗憾”不放的家伙——我越来越觉得他是在和我们打感情牌。不过这些游戏管理员忽悠人的技术大都建立在丰富的理论与贫瘠的实践基础上——我笑了。   然后毫不犹豫地走上去:“我的遗憾是,日复一日在BBS八卦灌水导致月考至今上不了年级前十的苦恼。”   不是我眼花,随身听透明盒盖下那盘缓缓转动的磁带,好像微妙地卡壳了一下。   “叮咚——驳回。玩家感情必须属实,否则作无效处理。”   “那换一个。我的遗憾是,明知老贼有生之年都难以完结还是掉进了猎人的大坑——够真挚了吧?我可是说出了全世界少年少女的心声啊!”   仁王曾经说,我的脑子只有在使坏的时候才偶尔艰难地转一转。   随身听发出漠然的回复:“驳回。十八号,你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每个人只有说三次真心话的机会,在这种态度下去,不要逼我断你生路。毁你希望更毁我晚节。”   “你你你你您是教导主任派来的吧?”识时务者为俊杰,我终于笑不出来了。   它以倒带重录的声音回答我,那本麻烦的书好像还很在意自己的形象。半天,才清了清嗓子,干巴巴毫无感情地说:“每个人的人生都有许许多多的阴差阳错,有命运的捉弄,也有个人的咎由自取,这是生命不可修正的遗憾,某种程度上却也是生命的美丽之处。只有足够真挚的感情能够撼动时空的限制。好好想想吧,十八号,找到一个你最想要追回的人,或者一件最想要重来的事情。”   搞笑。   我低头看一眼安安静静的随身听,微微突起的录音键都快将我的指腹磨平了。   看来那本书是注定要和我在这个问题上耗下去了。连八卦小报的狗仔记者都明白步步紧逼之下得给明星留一亩三分私人空间,他却不惜以通关条件相搏,只因认定我大大咧咧无所顾忌的外表下藏着隐秘的情伤,我的遗憾,也不完全是睡过头因而错失了全国大赛双打二的比赛那么简单——很不幸,他的确又说对了。   很多人都喜欢过一些得不到的人,又或者因为得不到而喜欢。   正如我喜欢仁王雅治那么多年,当初那一刹那的惊艳都已经错失了意义。我早就分不清,自己喜欢的,究竟是每天侧过脸都能看到的少年剪影,还是胸腔里那颗从不甘轻易死去的自尊心。   而我的遗憾……   是一年前、三年前、六年前的缄默无言;是打落牙齿和血吞的变相隐忍;是读者掩卷感慨“这女主怎么这么怂”的叹息声——   是明明心存执念,却残忍地杀死好奇心,闭上眼睛假装所有的弱势所有的不堪都不存在。任由内心的退堂鼓隆隆作响,用这种方式去收获生活中大部分的安逸和快乐。   我不甘心。迷宫里那个咄咄逼人的新垣夏知从来不会因为旅途轻松愉快而无声死去。   按下录音键的时候我在想,不愧是阅遍无数心灵鸡汤睡前读物的迷之男人,即使无数次被我驳斥地话都说不利索,那本书还是成功把我蛊惑了。   与其说需要仪式感,不如说人活着,就是为了心中那一丁点儿的庄严肃穆。否则结了婚领了证的夫妻也没必要大摆筵席,已经分道扬镳却依旧在毕业典礼上哭得梨花带雨,七姑八姨为了遗产分割吵得天翻地覆,但还是会因为一句“大过年的”而重归于好,一笑泯恩仇。   又比如,明明已经坚持了这么多年,面对这本书的要挟而别别扭扭决定吐露心声的那一刻,我的心里却依然猫抓似的痒,不知道是难过还是激动。   深呼吸。   “仁王雅治,我——”   换气的瞬间,手中的随身听被另一个人夺走。   我抬起头,眼前是少年放大无数倍的脸。混不吝的笑意,三分漫不经心,裹挟着一股明晃晃的邪气。足以把印在我眼底的惊讶拉长成海市蜃楼的倒影,连同随着他的开口,一涌而上的泪花。   *   一年前,青春连续剧《野猪大改造》在NTV怀旧重播,少年无敌的“修二と彰”迅速俘获我校少女的芳心,《青春Amigo》一度成为KTV必选曲目,甚至于五音不全者如仁王雅治也会跟着旋律哼上几声。   而我所加入的学生会组织部,也决定顺应潮流,在当年的海原祭上策划一场与电视剧中同名的“恋の告白作战”活动——参与者将面向全校师生,在礼堂中央对喜欢的人告白,对方有权选择接受或拒绝,如果接受,参与者的头顶会洒下鲜花,反之则是一盆冷水迎头浇下。   即便如此,这个节目依旧受到了众多女生的青睐。身为负责人之一的我每天都要应付无数小鹿乱撞的少女,从看上去信心满满实则忐忑不安的高三学姐,到抱着“来也不吃亏”心态的玩票学妹,俨然从“无趣的好学生”华丽转型,成为一名理论经验丰富的情场高手。   筱原栗香也报了名。   她风风火火造访组织部办公室,架势更像是踢馆。那时候报名已经截止了,于公于私我都应该板起脸来闭门谢客,却还是僵硬着手指把信息表递给她填写。抿起嘴,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的目光里满是复杂。   她自知理亏,临走时不好意思地朝我笑笑,说学姐你真好。   我垂下眼睛,笑了。   按照别人的说法,即使没有修成正果,随随便便放情敌一条生路,这样的举动无异于给自己树靶子。年级上下关于仁王和她的谣言早就轰轰烈烈,当事人都不出来澄清,在一块儿也是早晚的事。   女人永远有些愚不可及的幻想,即使面对花花公子,她们也从来都坚信自己是那个让他浪子回头的“最后一个爱人”。而我,在面对这个笑靥如花的学妹时,酸涩的内心忽然生出了一种莫名奇妙的勇气。   当年多次落荒而逃的我,是不是太过胆小太过自卑,而其实,一切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既然谣言都是人传出来的,为什么只能一味地躲避和隐瞒,而不借机将所有的心事梳理清楚?   我看着她:“我知道我很好。”   所以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赌一把,看看当年的我好到有资格让仁王雅治留下第二颗纽扣,而现在的我,又有没有好到有资格把那个少年留住。   *   第二天早上我并没有去班级,走进组织部点了个卯,放下书包就直奔社办大楼公告栏,怀里捧着几卷昨晚赶出来的海报。   本次活动的准备任务由我和另一个干事学妹负责。我忙着张贴海报时她就在一边帮帮忙,结束两人一块儿挨个去各班通知告白对象。   “麻烦给我胶带,谢谢。”   她应了一声,我腾出一只手伸到身后,却接了个空。很疑惑地回过头,却看见本该乖乖站在边上的小姑娘已经蹦蹦跳跳地跑远了。   “请问是仁王学长吗?”她的声音格外清脆。   仁王大概是刚结束早训,头发还湿漉漉的泛着水光。他人摸狗样地停下来,认真点头:“没错。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猜学妹是脸红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是……是这样的。学长被邀请参加组织部策划的‘恋の告白作战’活动,下午两点整在礼堂集合,请务必要来哦!”   “知道了,谢谢你通知我。”他听起来好脾气地答应了,然后话锋一转,“能告诉我,对方是谁吗?”   “不行啊学长,这是犯规的……”小学妹为难了片刻,目光流转到我身上,才坏笑着说,“不过不是新垣学姐呢。”   “噗哩,我知道~”   他摇了摇头,我的唇瓣轻轻一抖。   从大厅穿过去的时候,仁王雅治一路上都在看着我。我余光躲避不及,只好抬起头也看着他。   然后他就耸耸肩,偏过头去了。   海原祭就这样开始了。      ☆、[15]置换反应   我拖到活动快开始了才退场去后台,没想到在走廊上遇见了筱原栗香。小姑娘先是一愣,然后元气满满地冲我比了个“Fighting”的手势。   她笑得格外明媚,梨涡浅浅,一口小白牙,比正午的阳光还刺眼。   我身边的女生忽然发出了“啧啧”的感叹,我条件反射性地皱起眉,等她走远了,才偏过头问:“你认识她?”   “你不认识?”她语气里的嗔怪让我很不舒服。   话里有话的女生我见了太多,也只有那本书能把八卦的语气演练得如此言有尽而意无穷,真的应该把他立刻插到我们学校让那几只八婆跪下来拜。   没有摇头也没有确认,盯着那张脸看了许久,我忽然觉得特别没有意思。   “我有点不舒服,失陪了。”   她瞟了一眼走廊尽头,阴阳怪气地笑了。   “去吧。”   *   当广播里响起“有请第35号,筱原栗香出场”的报幕声时,我坐在后台的化妆室里,轻轻闭上了眼睛,忍住了鼻腔里冲天的酸意。   昨天那种不甘心还真是愚蠢,学妹的笑靥再美好,也应该毫不留情地拒绝,因为即使有勇气对抗流言,我也根本无法预测仁王雅治会怎么选。当场往学妹头上泼水,这种事情毫无绅士风度可言,更会为他拉来一身仇恨。而选择答应……我没法想象,更不敢想象。   广播里传出嗡嗡嗡的嘈杂响声,仿佛一锅水沸腾的前奏。我叹了口气靠在椅背上,忽然听到门被一个人拉开。   “噗哩,怎么关机了?”   “因为你害我不停解锁查看,十分丢面子,所以我索性关机了,省得挂心……你信吗?”   他在我站定,也不搭腔,只有呼吸声温柔地应和着我砰砰的心跳。   “去过会场了?”   “去了。你们组织部的主持人真难对付。”即使是背对着,我也能描摹出他微扬的眉梢。那话里生动的节奏,是真正的开心。   昏暗的室内,斑驳的墙壁仿佛国小美术课上被我一不小心打翻的颜料,深深浅浅蔓延得毫无章法。就在这不堪的背景下,仿佛又看到那个夏天,我去网球部等仁王雅治。抬眼就看到隔壁球场,身穿网球裙的少女在阳光站定,一寸寸舒展开姣好身姿,发球的一瞬间,凌厉的风让人忍不住想要闪躲,身边的少年眉头微挑饶有兴趣地俯瞰,就是那并不特别的表情,忽然让我心头微颤。   原来早有预感,却不自知。   “那还来这儿干什么?怎么不陪陪你那位小女朋友?”   没想到他突然搭住了我的肩膀,特别温柔地说:“谁是我小女朋友,结果不是取决于你吗?”   我回过头。那双黑白分明如孩童般纯粹的眼睛,正带着笑意望向我,将满腔酸甜苦辣都中和干净,化成无限的温柔。   和我此刻所看到的,一模一样。   “噗哩,这应该是男生的台词吧?”   *   我的背抵着之前放随身听的桌角,不敢看面前的少年,心却剧烈地跳起来,震得胸腔发涨。半天,才轻声回答:   “恩,好像……真的是男生的台词。”   “好像……?”他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是真正的释然和开怀,如果不是我听得仔细,也许都抓不住那丝失而复得的喜悦,“我没说错,你果然是无趣的好学生啊。”   我低下头,泪眼模糊的视线里,一段段回忆走马灯似的闪过。迷宫里他低声说他是活人是从现实中来的;沙漠中他背着我,认真地纠正口水是凉的,眼泪是热的,他一直都分得清;哗哗哗的水声里,那本书忽然落到我面前,书页扇动——   “人生中充满了不可更改的遗憾。但毕竟,这款游戏,就是那款游戏啊。”   而这个人,就是那个人呀。   我当然听得懂。   从十岁初见的那一刻起,仁王雅治的气质就仿佛一层生来笼罩着他的烟云,久久不散。后来我再也没有把自己乏善可陈的秘密讲成故事,不是因为知道该在哪里结尾,裁剪冗余,留下或多或少甜蜜的瞬间,而是对他的好奇与怀疑终于破土而出,十七号什么都没说过,但并不代表我猜不到。   不被爱的人,面对对方的时候很少能做到全然的傲气与放松,因为在乎,所以失去了高姿态的可能。然而此刻,我能够透过十八号的眼睛看着他,不必低头,不必躲闪目光。我躲藏在一个安全的躯体中,把灵魂和记忆都安放在最稳妥的角落,没有卑微和尴尬。   他是十七号。我是十八号。   只要仁王雅治不说,那么这个世界里,就没有新垣夏知。   我伸出手把鬓发夹到耳后,笑容和眼泪都一丝一丝渗进漆黑的面容下:   “我也没有猜错哦……我就知道是你。”   终于说出来了。   整个世界静默了几秒。   “噗哩~”   我本能循着声仰头,没料到他迅速倾身靠过来,视线中挺括衬衫领口被迅疾放大、再放大,直到近得一片模糊,少年的气息倾覆过来。   我的大脑再次一片空白。   原来这就是拥抱。   没有电影里扑面而来的皂角清香,或者最萌升高差,下巴恰好抵在颈窝上。他只是把我拉近,我的脸颊贴在他的胸口,最简单自然原始的拥抱。   千言万语梗在胸口。我愣住了,一点点尝试着,抬起手,环上他的腰。   仁王雅治轻轻地颤抖了一下,然后更加肯定地环住了这句并不属于我的身体,牢牢锁在年轻的胸膛里。   他甚至远比我紧张,整个人都绷直了,后背的肌肉硬邦邦的,仿佛大理石板。   温暖的大理石板。   我把头埋进他的胸膛,往里钻,眼泪像平静的河,不急不缓,却固执地流淌着。那层薄薄的衣料仿佛徒劳的水坝,无论如何也无法截住。   “为什么是我?”   “诶?”   “我是说,为什么会是我?”   为什么撑着伞出现在我最狼狈的时刻?为什么拒绝了学妹却推开化妆室的门?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选择了我?   我没有把问句说完整,甚至根本没有这个必要。   出乎意料的是仁王竟没有丝毫要逃避话题的意思,似乎早料到了会面对如此疑问。他嘴角微扬,微弱的光线映亮了年轻英俊的脸庞。然后他闭上眼,笑容却在持续放大,即使在昏暗的室内也能清晰地感知。   ——“因为你是夏知啊。”   是简单的,却又无法完全当作是敷衍的回答。   因为是你,所以不需要任何理由。   因为是你,所以不管在哪里,我都能一眼认出。   这一次,眼泪再也不是平静的小河。水坝开闸,六年以来语言无法消弭的隔阂与防卫、怀疑和摇摆,都如瀑布般倾泻下来,我在仁王雅治怀里哭得山崩地裂。   却还是期待时间能定格在这个瞬间。   直到一个硬邦邦的声音突然降临在头顶。   *   “密码数量:八枚……符合要求;人物信息:相互确认……符合要求。置换者:仁王雅治;被置换者:新垣夏知——”   我心里咯噔一下。   那一刻,四周的灯像是约定好了一般,刹那间齐刷刷亮了起来,橙色的光打造了一个小小的舞台,两个主人公站在中央,我抬起头时,面前的少年相应松开了臂弯,他退后两步,从未笑得这么温柔。   “置换反应条件达成。下面开启时空传送装置——”   有些像急于收尾的故事,匆匆的转折生硬而突然,打得我措手不及。   “如果只是为了站在这里和你废话,那我当初还为什么要回来?”   他的话就那样从记忆里气势汹汹地跳出来,多少次被我刻意忽略,如今却还是同昨晚那句“我保证过的会让你出去”紧紧契合在一起——   我忽然什么都明白了。   为什么他熟谙每个区域的运作规律,为什么他和那本书交情匪浅,为什么他对我偷走钥匙一事毫无责怨,为什么他们三番五次背着我提到“置换”——   两人一起进入这个游戏,只有同时掌握密码和队友信息的人才可能成功身退,比如,上一回合中的仁王雅治;而另一方则会滞留下来,记忆清空,等待新一轮的相遇与角逐,比如,我。   但是……他却回来了。带着完整的记忆,要将我换出来。   我瞪大眼睛。   “不——”   “传送开始。”   眼前的世界轰然坍塌。   只有他站在原地,向我,向我们,向整个青春作别。   “再见,十八号少女。噗哩~”   尘土纷扬中闪耀的少年剪影,一如初见。   *   我平静地从睡梦中醒来,张开眼睛的一刻,梦境就像电影的结尾一样缓缓落幕,画面淡出,那句还未说完的道别拉长成庞杂的耳鸣,最终隐没下去。   这样的自然醒有些诡异,毕竟我刚刚结束了一个冗长的梦。结尾就算没有尖叫,就算没有猛然坐起手抚胸口大汗淋漓地喘着粗气,似乎也不应该了结得悄然无声。   把手背贴在额头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之后从枕头下面拿出了手机。卡了一下的欢迎界面,主屏幕上有个新的录音文件。   “……我只想坐在他的身边,为他鼓掌,替他挡祸。在这个彼此只有十公分的距离里,盯着同一块黑板,演算着同一道试题,呼吸着共同的空气,镌刻着共同的时光。这将是我一生最美好的回忆。无论多少年过去我都会记得这样一个男孩子,在窗前看书的样子,足以入画。”   “仁王雅治,我……”   “噗哩~这句话应该是男生来说的吧?”   播放戛然而止。   背上一层细密的汗。我对着空气无声地笑了一下,深呼吸,然后点开了前座那家伙极力向我推销的密室逃脱游戏。      ☆、[16]大地上的异乡者   时隔多年,我终于再次来到爱辉。   和仁王雅治一起。   *   高中毕业,我们填报了不同的学校。仁王雅治顺利通过自招,进入东大建筑科,从此过上“每天都是高三”的新生活。而在与自己并不喜欢的科目死磕了三年后,我终于毅然而然地选择了退出。   于是六年同桌的神话就此破灭,在我的同学纷纷对此发来贺电并表示期待后续时,我并没有觉得多么难受。他签了我的同学录,两个人一起又去了游乐场庆祝,分别的时候仁王雅治说,反正都在东京,迟早会相见。   路灯拉长了少年模糊不清的影子与声音。   是啊,只要你愿意,老死不相往来与天涯若比邻之间相隔的,永远不是距离。   可我不知道他说的是前者还是后者。   入学没多久,我就结识了几个不错的女孩子,都是进得实验室出得报告厅的主儿,调配溶液如同烤个苹果派一样轻松。平时会一起出门逛街,或者看电影。后来渐渐熟了,交流中也会不经意透露些个人信息,比如身高体重、家庭情况、高中经历,再比如,男朋友。   八卦简直是人与人之间沟通的桥梁,在得知我的感情经历到目前为止仍是一片空白后,她们爆发出了平常从不曾有过的热心肠,或者凑热闹,一直怂恿我去参加近日我校与其他高校举办的一场联谊。   离出门还有几分钟,我站在镜子前打量自己。头发长长了,随随便便在脑后扎了个丸子,常年被刘海捂住的额头正大口喘息吞吐着斗室里跳跃的阳光,贪婪而大胆,倒是很衬身上那件撞色的加长款T恤。   一点儿不像高中时那个如履薄冰的新垣夏知。   联谊地点在自助餐厅,全场闹哄哄的,大家忙着插科打诨,和自己认识的人讲段子捧气氛。这些我都不擅长,可来也来了又不能玩手机扫兴,只能把无聊憋在肚子里和吃下去的食物一块儿自个儿消化。   忽然有人推门而入。   那瞬间集中到一处的目光和喧嚣,心甘情愿地卖了他极大面子。   我也顺应着抬头。   “不好意思我迟到了,噗哩。”   *   大杂烩一样的包厢静默了太久,仿佛连时间都被强制按下了暂停键,只剩下老旧卡带机嗡嗡地转,轻轻地响。   终于有个男生腾地站起来,三两步走上去,差点儿踢翻一箱啤酒。   “之前谁说没意思不来的?来了还迟到!不许解释,罚酒罚酒!”   他笑了,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根本没打算解释,豪气万丈地接过那个巨大的扎啤杯,在此起彼伏的嘘声里一饮而尽。   之后联谊的气氛被炒向□□。男生们的本性暴露无遗,一个个放开了叫啤酒,哥俩好地勾肩搭背。也有直奔这场活动的主题而来的,比如我面前这张稚气的娃娃脸。   “小姐……”他挠了挠头,又挠了挠头,好久,才慢慢对上我的目光,“你想吃些什么吗?”   仿佛有道惊雷从头顶直劈下来,我强忍住笑意。   学工科的脑子都有病吧。你那群在后面出歪主意的兄弟们难道忘了指点你,破冰要先从天气谈起吗?   我冲他耸耸肩。   远远看过来,仁王雅治正在一群人中央笑得开怀,被一杯接着一杯地灌,来者不拒。   仿佛每次从球场上走下来,身后都会跟着一串数不清的欢呼。即使是崇拜或者嫉妒,骨子里也逃不了宠爱的影子。   一直都这么左右逢源,无论是劝酒,还是自罚,都能轻易捕获所有人的真心拥戴。   忽然想起高中时我唯一一次看过的他的比赛。买了瓶矿泉水放在休息席上,看他弓着背走下场,旋开盖子就往嘴里急速灌个半瓶,喉结像海面上的浮标般上下起落。剩下的水悉数浇在头上,将那条网球服淌出深色的一大片,图像抽象而迷离,无心之举却能造就时尚男装的效果。   那时我边上的同班女生忽然转过来,上下打量我好几眼,才绽放出一个只有羡慕的、纯粹的微笑:“真好啊。”   我来不及追问她,好的是我还是场上那个得天独厚的臭小子,就听到一句喃喃自语融化在风里。   “你每天都能见到他。”   坐在他的身边,为他鼓掌,替他挡祸。在这个彼此只有十公分的距离里,盯着同一块黑板,演算着同一道试题,呼吸着共同的空气,镌刻着共同的时光。我曾以为这将是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无论多少年过去自己都会记得这样一个男孩子,在窗前看书的样子,足以入画。   可那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逼仄记忆,同一个教室里发酵了三年的野心勃勃与年少风华,其实已经结束了。   桌子那端的仁王雅治对着别人举杯,我却硬生生地将那姿势看成了敬我。   干了从前吧。   然后把目光收回来,认真地面对被晾在一边的娃娃脸,嘴角颤抖许久,还是成功扯出了笑意:   “我刚才听说,你也是读生物制药的?”   *   差不多到了散伙的时候,我拎起背包,向大三的学长打了个招呼。他从喝酒划拳的激烈阵营中分出神来,眯眼艰难地把我的容貌与名单上的新垣夏知对上号,然后点着头问:“要人送你吗?”   我哑然。然后不由得低下头,留给他一个圆圆的头顶心,仿佛一个害羞的小姑娘。   “不用了,谢谢。”   可也许我刻意放缓拉门的动作,就是为了等待最后一秒,那穿越一个接一个发型各异的脑袋和狭窄的门缝,抵达瞳仁深处的目光。   像是在说,再见啦。   说不出那种心脏突然被攥紧有瞬间松开的感觉,恰如一个人顶着路灯柔和的暖光压马路时,听到身后传来的纷乱脚步声,啪嗒啪嗒,每一拍落地的节奏都像是踩进我心里。   既紧张,又如释重负。   然而当我回过头。   “新垣小姐!”娃娃脸的男孩子从十米开外的地方奔过来,手里举着两个香草冰淇淋,金字塔形状的奶油像火光一样耀眼而神气。   “给!”他在我面前刹住车,立正,站直,笑起来时脸颊边挂着两个灿烂而新鲜的酒窝,“你怎么没说一声就走了?一个人回学校路上多不安全,还是我送你吧。”   我接过冰淇淋,先是条件反射性地朝他笑笑,然后瞬间皱起眉头——下一秒,绕到他身后,踮脚摘掉男生头顶的假发套,沉甸甸地在手里抛了几下,仿佛捧着一朵轻盈的云。   “脑袋后面的小辫子露出来了。这么多年都没什么长进,仁王你真是越来越蠢啦。”   他今晚第二次没有反驳,嘴角那颗谗痣继续下坠,又忽然在我眼前放大。温热的鼻息淋着湿漉漉的酒味缠上脖颈,我没有动弹。大概是夜晚太冷了。   仁王雅治咔擦一声啃在我手中的冰激凌上,留下深深浅浅的齿痕绕着蛋筒边缘的半月形缺口,耳鬓厮磨。   我抬头看他,看他嘴角没舔干净的白色奶油。月光下有什么东西无声无息地醒了。   “那这一次,”他拉起我的手,“我还愿不愿意和我一块儿走?”   *   今晚像一张生活打出的最匪夷所思的牌。   我被仁王稀里糊涂地带到地铁站,买票,入座,三个小时零十五分后车门打开,冷风披着夜行衣一路逃窜,我拢起领口,睁大眼睛打量着眼前这个睡着了的陌生城市。   爱辉。   时隔多年,一场迟来的故地重游,我和仁王雅治终于还是成了赖在7-11的巨大落地窗前无所事事却不愿离开的,两个大地上的异乡者。   我们的聊天很客套,对,就是刚才在联谊上那种陌生人之间搭讪的标准模式——F.O.R.——family,occupation,and recreation.我们聊大学生活,聊最近在忙的课题和选修的双学位,聊撞上的奇葩教授和院里远近闻名的大众女神——然而就是只字不提曾经。   可我竟然也贪恋起这种并肩坐着的感觉,舍不得硬气地离开。曾经那么平常的事情,此时却如此稀罕。   天快亮起来的时候,我们又买了两杯关东煮。他忽然说,这个点正好,去看日出吧。   两个人沿着马路往前走,足足五分钟,身侧的楼房与高架桥像是踊跃的铁的兽脊,潜伏在夜幕里怎么也温柔不起来。   我说:“这地方太拥挤了,看不到地平线的。”   他却脚步一顿,然后回过头来笑着反问道,谁告诉你的?      ☆、[17]我们不着急   离开家乡好多年,仁王早已讲得一口字正腔圆的湘南土话,刚才7-11的店员甚至问我们是不是来旅游的。我自然不相信这样的东道主能带我去什么风水宝地,却还是半信半疑地跟着他绕了一路圈子,最后居然停在了那座桥边。   江水滔滔,一路向东,的确是看日出的好地方。   然后他一屁股坐进河堤的潮气里,仰头看着我说,到了,这就是目的地。   刚才喝了那么多酒,又是啤酒红酒米酒一股脑儿灌下去的,后劲终于上来了。短短几个字被他搅得很笨拙,似乎是怕闪了舌头。   我紧挨着少年坐下,那一瞬间就后悔了。仿佛蠢蠢欲动很久的时间魔法师终于挥动了手中的木棒,从黑帽里呼啦一声振翅而出的不是白鸽,而是那个小男孩。   “我是在这里长大的。”   他依旧蹦蹦跳跳地从记忆里跑出来,香草冰淇淋的甜味和初春凉薄的风缠绕在一起,我吸进肺里,被呛得难以开口。   “就住在对岸的一个居民区里,很久没回来过,现在大概已经动迁改造成商住楼了。我的童年生活很……普通,用你们聊八卦的方式来讲——‘简直毫无爆点’。从小野到大,空闲的时候从不呆在家里,有时候全家出动都找不着我——不过他们也不找。”   我总觉得这个谈话的势头不太对,按理来说,男主角开始倒豆子一样把自己的过往一股脑儿吐露明白时,恩怨消融、心结打开,这文也差不多该走上Happyly ever after的道路了。   所以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喝醉了,别说了。”   “与我父母的放养式管理不同,隔壁那位太太到是对我的成长表现出极大的热衷。我很喜欢她,因为跟着她总有刚出炉的饼干可以享用。搬家前妈妈带我和姐姐上门拜访,她端着一盘天妇罗走出来,揉得我满脑袋色拉油的味道。”   仁王雅治置若罔闻,继续往下说。   “我很苦恼啊,这样一来晚上又得洗头了。我姐姐在边上吃吃地笑,她说我看上去就像刚从锅里捞出来的人形天妇罗。”   “于是我看那位太太的眼神里第一次染上了怨恨。”   “可惜她完全不明白。居然还笑着弯下腰来刮了刮我的鼻子。”   “我觉得这下不只是洗头的问题了,也不知道自己那时是什么表情,反正我姐姐的笑越来越憋不住了。”   “然后眼前就出现那位太太放大了数倍的脸,她轻轻贴了贴我的额头,说……”   “‘长大以后交了女朋友别忘了带回来看看啊。’”   我被这个忧伤的童年故事折腾得摸不着头脑,抬起头看他的时候,仁王也恰好对上我的目光。   “其实我是个很遵守诺言的人,你看,”他包住了我的手,声音有些低沉,“现在我就带你回来了。虽然我连那户人家都没法找到,虽然……”   “你还不是我的女朋友。”   我心尖一颤。   *   “东大自招考试的前一天我没复习,跑到后院打壁球的时候我姐姐趿着拖鞋走过来,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大学狗拉仇恨的气息。我没理她,她就站在一边看练习,好久之后,当我都快忘了有这么个人存在时,忽然来了一句,雅治你好失败呀。”   “我保证那时我的表情和搬家当天一模一样。”   “她说,我就直到外面疯传我弟弟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是大假话,六年同桌,这么苏的剧情都撞上了还是没打出HE,你小子究竟行不行啊?”   “我不知道这是表扬还是批评。总之她的眼神特别复杂,就是那种……让人一接触既不想理会的目光。所以这次我只回了她一句话。”   “我不急。”   “夏知,我不急……你在听吗?”   捏了捏那只覆盖着我的手,“恩,慢慢讲。我在听。”   这一次我迎上他的视线,没有闪躲,没有退让,多年来深埋于心的层层犹疑被那双眼睛里氤氲着的水雾包裹干净,融作浓稠的糖浆,溢了满腔。   “我觉得正式告白很蠢,加上也许你会噼里啪啦砸下一通‘为什么会喜欢’‘何时喜欢上’的刁钻问题让人不知道怎么回应,所以我一次都没有开口。”   “我觉得我们算是彼此都有意思的人吧,我的暗示和擦边球你也都懂。可就算漏了一点。”   “你总是想很多,从小到大。很多事情我不想让你深究,也不愿你参与其中牵扯过多,可每用一个谎言遮掩真想、欲盖弥彰,都只会把你推得更远。所以我就在想,自己是不是离你太近了。我们同桌六年,十厘米的距离,连生活空间都交错在一起,走到哪里身上都绑着另一个人的影子,这不是你应有的生活。”   “所以还是分开一段时间吧。对谁都好。只是在做这个决定的时候我还是犹豫了一会儿,不知道你会不会再一次想太多。”   “夏知,想太多是不是你存在的直接表现和根本证明呢?”   他忽然勾起嘴角,而我却再也笑不出来。   我一度以为是他不够好,什么都藏着掖着,不让任何人知道。然而那个自以为所见所知都全面而正确的,真正不够好的人,一直是我。   他伸手轻托我一把,却被嘲笑礼貌而做作;他安慰说你这样就好,我却不依不饶地讨要原因;他给我安全感和存在感,我却还是酸溜溜地问他还来这儿干什么,怎么不陪陪那位小女朋友?   我知道锐利的告白只适合少男少女,但也不敢断定他那种专打擦边球的方式就一定深得人心。可仁王雅治就是这样的家伙,他从来不急着把自己剖给对方,模棱两可也好,拐弯抹角也罢,很多人都以为不说出来就什么都不是也什么都算不了,但他不在乎一句话的力量。   只有我在乎。   所以才迟迟不愿意明白,其实不承诺与不负责本来就不等价,缄默无声是那副嬉皮笑脸下,最沉重的温柔。   他的语气和声音都渐渐沉到了漆黑的水底,被天边的鱼肚白轻轻掐断一小截尾巴。   咚。   那颗毛茸茸的脑袋歪歪扭扭地垂下来,半靠在我肩上。我的呼吸瞬间被拉住了,头皮发麻地感受着毛细血管一寸寸爬上脸颊,像刚炸开的烟火一样繁密。   “我……”   就这样僵持着很久,好几次余光在他身上打转,一圈又一圈,最后还是开了口。   “其实,我是来过这里的。”   *   我知道他睡着了,却不知道接下来的话究竟是在说给谁听。曾经的小男孩,这滔滔向前的江水,还是我自己?   “很久以前,很小的时候。和父亲一起来探望他的一位朋友,实在闲得无聊就在街上乱晃。”回忆像潮水一样涨上来,在脑子里温柔地涌动着寻找一个细细的甬道,缓缓流出,“我看见一个小男孩在大桥栏杆上骑自行车,双手离把的那种,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实在很威风。”   说着说着还是忍不住笑起来,“这种时候就该发生点快意人心的事不是吗?所以他摔下来了,结结实实的。”   “只是连带着撞倒了我,手里的冰淇淋也飞起来蹭了他一肩膀,我爬起来的时候满脑子都是叽叽喳喳的声音,一个在说,好痛啊,一个在说,他活该。”   “他倒是很爽快,说我请你吃冰淇淋吧,赔罪。语气像是十六七岁堵在女校门口的小混混儿,只是学得还不像,仿佛师传三流青春校园剧似的。”   “在便利店,他拽兮兮地点名要烤肉味冰淇淋,营业员却不买账。他鼓着包子脸把我带到这里,那是楼还没这么高,水位也更深些,下午两三点天气好得不得了,我们肩并肩坐着聊天。”   “现在想想,那种偶像剧的相遇相识我很小就经历过了。只是早到不懂得回忆,也从无从快乐起。”   我看了一眼仁王雅治,穿过一缕又一缕的银白色发丝,沉睡的少年睫毛微颤,鼻翼翕动。这才放心地继续往下说。   “记忆真是个好奇妙的东西啊,现在坐在这里,我居然还能记起当年他手上的那本漫画,七龙珠第三十卷,正好是人造人姐弟的首次出场。他指着某一页上酷酷的少年说我是十七号,下一秒我很流利地表示,那我就是另一个长相漂亮的十八号。”   “我觉得我小时候就特别聪明。”   时至如今,我终于能一笑置之,不再急于否认这段曾云山雾罩的事实。这算得上我人生中前所未有的经历,裹挟着令人上瘾的香草气息,一遍又一遍地冲我热情挥手,说,你们一定会走下去的。   我几番从中支取一些片段得以自我支撑,偶尔是欲罢不能的甜,偶尔却只是苦,苦得难以下咽。但此前种种都抵不过这一刻的盖棺论定,还好他承认了所有,还好我这个从点开游戏起就一路倒霉的玩家,也打出了属于自己的Happy Enging。   再回首,每一帧CG,都是苦尽甘来。   “他还说自己是离家出走,目的地本州。伟大计划却因为肚子饿了而不了了之,看来男生小时候都没什么区别,又熊又不靠谱。”   仁王好像动了一下,几缕头发从我脸颊扫过,我吓得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才发现也许是错觉。   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又深呼吸,仿佛要把先前吐出的勇气再次吞回肚子里。   “我很开心。觉得自己可以和他做朋友了,和一个才见面一天的来自四国的男孩子建立革命友谊,这是件多么神奇的事情啊。”   “可就因为他在四国,所以我们再也没有见过。”   “好遗憾啊。”   最后那句话融进浅浅的呼吸声里,连我自己都听不到了。   *   “噗哩,为什么要遗憾?”   我侧过脸狠狠推开仁王雅治。然后腾地站起来,手指颤抖地指着他,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眼前的男孩子坐在草地上,姿势慵懒而眼神却清明坦荡,笑起来时整个人都在发光,哪有半点儿因醉酒而今夜不设防的味道。   “这次我真没骗你,是你自己以为我喝醉的,”他摇晃着后脑的小辫子,轻松站起来,“快点招,这次是真的轻敌,还是美色当前把持不住?”   我在两个选择之间纠结了半天,想问一句能不能双选,又觉得太跌面子,于是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下一秒就被拉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我还没说完呢,你走什么。”他微微上扬的语调盖过了我俩鼓点乱敲的心跳声,“为什么要遗憾呢?”   我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笑容淹没在厚厚的呢子大衣里。   “恩。”   也许早就应该拥抱彼此的。   可是,我们不着急。   ☆、[19]Free Talk   大概十一月的某一天,我在音乐课上开小差,想着要写一篇怎样的贺文来庆祝男神的生日。于是这个故事就诞生了,以一个结局的形式,呈现在打满了数学公式的草稿纸上。   没错,那个被你们纷纷给出以“卧槽”开头“!!”收尾这样评价的结局,其实是一开始就注定了的。   我没有打算改,即使它实在很扯淡。但是不扯淡不生活嘛,这话谁说的来着?   我讲了一个关于暗恋的故事,少年少女在手机中延续不尽的青春,梅比乌斯环般残酷讽刺的重复,我能清醒地看见一切,却拉不住身在其中的你。   最后夏知选择了重新点开游戏,各种意义全在你如何理解,之前的一切都是预知未来的梦,或者她坚定了去换出仁王雅治的信念,都没有关系。   毕竟我想写的,并不仅仅是一对儿同桌之间千回百转的爱情故事。   我想让你看到,她是怎样在记忆里一点点回溯,给现在的自己以力量。她总是患得患失、踌躇不前,从开始怀疑仁王忘了自己,又觉得他其实什么都不在乎,明明已经收到了真实的依靠,却还是酸溜溜地小声发问、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怎么不陪陪你那位小女朋友?逼得我们吊儿郎当的男主角凑上前来,说谁是我小女朋友,结果不是取决于你吗?   这句话很甜,很……霸道总裁,甚至不太像很多人眼中的仁王雅治。他该是那种不出一个月就把女主收拾得服服帖帖,三个月不到吃干抹净,半年之内从亲友团到丈母娘通通一网打尽迅速领证登记这九块就当我请你了的家伙,从此王子与公主过上了幸福的生活,Happy Ending,完结撒花作者大大真棒。   哪里用得着落得现在这个田地,被一个破游戏的狗屁规则框得有苦难言,假扮常年穿着勇者套装的“十七号”,坐在餐桌另一端挺喜欢的女孩子叙说彼此之间的过往,眼角眉梢掩不住泪光?哪里用得着苦心孤诣、步步为营,打破她的心防,最后眼睁睁地看着刚刚依偎在怀中的姑娘消失在游戏之外?   我越写越觉得自己不是亲妈。   我以为仁王的确有上文所说的好本事,可那并不是我想写的仁王雅治。即使聪明敏锐漫不经心,即使吊儿郎当无所顾忌,可他对夏知的感情是实实在在的。初见时的兴味盎然是浓墨重彩的一笔,到后来偶然重逢、六年同桌,日子流水账一样过去,大概连他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喜欢上了身旁这个既不漂亮又不大气的小姑娘。   然而仁王雅治何其聪明,感情的亲疏是非很少影响他的判断。他清楚地知道夏知应该过得更好,一匹野马,总要去草原。   即使不得不分开。   否则上一回,他为什么还是重返了游戏人生?六年而已,出去之后安心准备升学考试,读一个在我们这群脑残粉里简直为他量身定制的东京大学,最好还能成为硕博连读的高材生,就算是本科毕业直接找工作,两年也够他在所属领域混得风生水起闯出一片天地,遇到更多更光彩耀眼的感情,一段一段,最终轻柔地抹杀曾经。   相比之下这样的选择的确是挥霍青春、浪费前途,换了我我肯定不干——可他们俩都做到了,不只是因为结尾那一番话。   【我只想坐在他的身边,为他鼓掌,替他挡祸。在这个彼此只有十公分的距离里,盯着同一块黑板,演算着同一道试题,呼吸着共同的空气,镌刻着共同的时光。这将是我一生最美好的回忆。无论多少年过去我都会记得这样一个男孩子,在窗前看书的样子,足以入画。】   她长大了。早该长大的,早该在国一时冲上去大方相认,早该在毕业时坦白心意,早该说出她的遗憾,而不是把一颗蓬勃跃动、从未冷却的少女心包裹在层层不痛不痒插科打诨里。   我依旧要重申的在于,这个结局不是冲动,不是烂尾,是她孤军奋战这么多年,终于迎来了一个意气风发脚步坚定的战友。   迟到六年的救赎。   只要她敢回去,出来在作者笔下就不是问题。剩下的酸甜苦辣笑声泪影,就让两个人一起消化。   他们不着急。   Fin.   2015.5.22   湘子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